有人问我,《能不忆蜀葵》与《外省书》相比有何变化?在我看来,出自同一作家的这 两部长篇,虽就发表时间看,相距不到一年,但变化还比较明显。首先,《外省书》里 那种略感矜持而紧张的写作姿态在《蜀葵》中得以缓解,偏于意念化的精神立场也变得 隐蔽起来,那种知性化、哲理味儿较深的语言风格有所松动,开始被一种更加活泼多样 的叙述语言包括反讽的或幽默的语言所替代。我这样说并无贬抑《外省书》的意思。各 有各的长处。应该承认,《蜀葵》对人物性格命运的重视程度超过了作者热衷于表述思 想意念的坚执,这是近年来张炜作品里少见的新质。它开始回到舒展,从容和生活化的 描写中,虽然叙述的调子仍然偏冷,现实的气息却丰盈了,整体风格上则有种怪异的美 。 当然,张炜还是张炜。我自“芦青河”时期就关注他的作品,经过整个八十年代、九 十年代直到今天,几乎他的每部重要作品我都评论过。我觉得有些批评家对他的解释似 乎越来越复杂、玄虚了。我始终有我的素朴看法,并且以为更接近文本的实际。张炜是 个精神世界里充满矛盾和冲突的作家,这既是他的活力之源,又是他的魅力之源,同时 还是他的局限所在。他不断地变换着双重眼光中的某一种来观照农业文明下的田园(或 田园背景下的都市),那里既是诗意的乌托邦,又是专制和残忍的伤心之地。我曾在《 葡萄园里的哈姆雷特》中指出,张炜的葡萄园里交织着静穆与残忍,既有少女,纯净与 感伤,也有专制魔王和嗜血的刽子手。整个八十年代,张炜应和着捍卫人的尊严、价值 和权利的呼声,应和着启蒙主义的思潮,应和着人道主义的精神,以人权话语和人伦话 语为主要武器冲在前面。如果说这时期他也用双重眼光,那重心无疑是放在反封建、反 专制的人道主义主题一边,尤其关注人权问题,同时努力呼唤着文明和现代化。《秋天 的愤怒》《古船》皆体现此种倾向。《古船》中的土改风波即由此而起。然而,当市场 经济以更大的声势卷来,商品意识无处不在,无处不渗入之后,张炜忽然跳到了另一端 ,他不再谴责乡土中等级歧视的严酷和扼杀人性的闷暗,他以《九月寓言》为转折点, 其价值支撑大幅度地移向了乡土,并把它美化为理想的净土和灵魂的栖息地,一潭清水 ,融入野地,便是其贯穿的象征。这几乎带有卢梭的自然主义倾向。在《家族》《柏慧 》《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中这一思想总是表现得甚为强烈。《蜀葵》中的“蜀葵” ,就依然象征着乡土的博爱,仁厚、淳朴、海涵,因为母亲用蜀葵这种植物救了主人公 淳于阳的一条命,淳于也曾在蜀葵地里抚摸过女孩米米,并为她的刚健清新的美丽所感 动,作为一个美术天才,他是从螺狮的蜀葵地上起飞的。 如此解读张炜以后,也许对《蜀葵》这部书就好理解了。事实上,这部作品是对某一 种知识分子悲剧人格的透析和解剖,是对一个精神领域里的奇才在商业社会和物欲挤压 下被异化,被扭曲,被分割的惨痛过程。的确,画家淳于阳也是个怪人,欲望勃勃却又 才气逼人,他的绘画创造力跟他的占有欲,报复欲一样的旺盛。他由纯粹的艺术家,到 “讼棍”,到老板,到赝品的疯狂复制者,到逃逸者,走过了一条怎样惨烈的道路啊。 他虽然是个极端的例子,一般人不会像他这样,但从他身上引出的宿命般的毁灭之路, 却不能没有极大的典型性,这位艺术天才,狂热,神经质,非理性,具有非凡的创造力 ,但又自恋,狭隘,嫉妒,同时又不乏真诚,坦率,富于激情,他的毛病和他的才华一 样的茂盛,他和另一画家桤明的关系就很耐人寻味,他们曾是一对少年挚友,好到穿一 条裤子还嫌肥的地步。简直有种同性恋倾向了。但他们双双成名后,他对桤明却是当众 奚落,背后流言,极尽刻薄之能事。桤明得了个“洋奖”,他嫉妒得发疯,他给桤明介 绍了一个女友,见人家真的好上了,他又大吃其醋。桤明来看望他,他从门缝里塞出一 张字条,上面写着侮辱的话。但他又刻骨地想念着桤明,决不允许他的弟子有半点亵渎 。久别重逢,他俩有诉不完的心里话。他们是那样地不能相容,又是那样地深深牵挂, 不能忘怀。看来责任主要在淳于身上,桤明好像更为理智,宽容,也更加委曲求全。淳 于又是个多欲之人,在对待女性上有泛爱倾向,如患狂疾,他说他“有时真想不停地做 爱求得速死”。但他又有幼稚如婴儿的时候,他和陶陶姨妈的关系,并非人们臆想的乱 伦行为,而是一种典型的恋母情结。他是最成熟的与最幼稚的矛盾集合体。实际上,这 种人古已有之,今天也未绝迹,这种人总是与环境格格不入,不能见容于他们的时代, 成为牺牲品。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我想“性格即命运”也许是一解。 我认为,作者写出淳于其人的这样一种奇异的存在和毁灭,就是真实的,没有必要非 得附加一些外部原因来增厚其社会意义,也没必要非要与批判市场经济和商品意识挂上 钩。正因为如此,我对作者安排淳于后来下海经商,当了一阵子大老板,生意做得很大 ,所谓“八路大军,二大超市,外加洗浴中心,加油站”之类不太认同,觉得似乎不太 合乎淳于这个人的性格逻辑。桤明倒是更像是个做生意的人。为什么呢?因为淳于的非 理性头脑和梦幻般的艺术气质决定他不是干这个的。要干也干不到这个份上。如果作者 写淳于的艺术饱受冷遇,市场化一步步把他抛向边缘,违背艺术规律的力量一点点地扼 杀了他的天才,那倒是比较真实的,那样的批判比现在这样的批判更深刻,更有说服力 。当然,没有谁规定像淳于阳式的人就不能做生意。现在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年头。 淳于在还债的重压下彻底崩溃,然后像旋风卷过大地一样消逝了,这样处理也未尝不可 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