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新做一个诗人”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诗歌始终处在向历史和文化边缘滑落的阴影与压力中,而其中最 醒目的标记是诗人的死亡。如果说,冯至、艾青、冰心、卞之琳等这些20世纪中国诗歌 巨星在90年代殒落,是由于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人们尚能在无法接受中接受的话,那 么,自1989年海子、骆一禾猝死以来,戈麦、顾城、徐迟、昌耀等人的相继自杀,却在 读者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自然,这些诗人的自杀不无直接具体的个人原因,但在文化的立场言之,却不能不是 诗歌、诗人与时代的紧张关系的反映。海子在他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中,有 一个想象的情境: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他们跳着、舞着,嘲笑 “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任他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这一个”海子不再属 于那个无视黑夜和黎明,不懂“你所说的曙光是什么意思”的乡村,——这是一个无法 回返又无法抵达的海子:“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 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村庄”。 作为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最后一位出色的抒情诗人,海子的确是“最后一个”,在抗衡 与缅怀的互动上,海子重新赋予了田园和麦地诗的光芒。然而海子比谁都更清醒地意识 到自己是一个“黑夜的孩子”,而这黑夜也就是他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Friedrich H olderlin)所面对的以繁富包裹根本贫乏的现代之夜。一般人向往肥满生活的温热,而 诗人却感到“沉浸冬天”的寒冷。 需要从现代之夜与诗人“永怀的内热如同地火”的冷热关系来理解这些诗人的自杀。 回想那个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来概括“一代人”的顾城, 当年是何等执著于理想,但是十几年之后却“倾心死亡”:他即使飘洋过海到了新西兰 的激流岛,也无法在现实中找到他的童话世界。实际上,海子与顾城是同一类诗人,他 们要在想象中回家,但身后的大门已经砰然关闭,于是纵身跃入了深渊。 徐迟与昌耀是从高楼跃入深渊的,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们无法再忍受锐利的病魔,但很 多人都知道徐迟从网络中看见了现代世界的梦魇;而昌耀,则在90年代初就感到一种炙 人的“烘烤”:“烘烤啊。大地幽冥无光,诗人在远去的夜/或已熄灭。而烘烤将会继 续。”(《烘烤》)这首诗以“烘烤啊,烘烤啊”的惨叫开始,以“烘烤啊”微弱呻吟结 束的诗,让人感到诗人在经历肉体死亡之前先行体验过精神的死亡。 诗人之死是象喻性的,象喻着所承受的时间之伤和精神之痛。在20世纪末的中国,它 醒目地放大了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通过荷尔德林的诗歌所提出的问题:在这贫 乏的时代,诗人何为?(注:海德格尔:《诗人何为》,《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 文出版社,1997年,第273—327页。)冷战时代的结束和中国进一步的市场化,使许多 东西一夜之间从悲剧变成了喜剧:在财经挂帅和大众传媒的引导下,谁还会上演堂·吉 诃德的剧情,你又上演给谁看?90年代有多少诗人与读者在移情别恋,有多少“写诗的 人比读诗的还多”、“诗歌成了小圈子里的东西”的议论! 在这种情境中,说诗人之死象征了诗歌之死当然是不负责任的耸人听闻之词,但如果 说它突出了新诗写作的危机,呈现了某种诗歌的困境,却非言过其实。远不止一个诗人 感到“季节在一夜间/彻底转变/你还没有来得及准备/风已扑面而来”,王家新在一首 诗中写道,“如此逼人/风已彻底吹进你的骨头缝里/仅仅一个晚上/一切全变了/这不禁 使你暗自惊心/把自己稳住,是到了在风中坚持/或彻底放弃的时候了”(《转变》)。王 家新在90年代一再接触流亡主题,一再与帕斯捷尔纳克(Boris leonido vich Pasterna k)、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等放逐诗人的亡灵对话 ,一再用风雪、原野、狼群、黑暗和死亡意象叩问、探索内心世界的矛盾与挣扎,不是 没有缘由的,在“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的悖论 中,孤独的灵魂怎样通过诗歌说话?这是坚持写诗还是放弃诗歌的问题,也是坚持还是 放弃某种想象方式的问题。这种问题在诗人于坚的诗学随笔《诗人何为》中有更明晰的 表述:“我们已经置身于我们一向盼望的市场经济的时代。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 无从逃避。就像任何一个时代那样,新的时代又在它的十字路口提出这样的问题:诗人 何为?——要么自杀。要么不食周粟,饿死首阳。要么选择并承担责任。乌托邦正在死 去,‘田园将芜’。这是一个由个人,而不是由集体;由行动而不是由意识形态承担责 任的时代。”(注:于坚:《诗人何为》,《诗歌报》1993年5月号。) 在戏剧性变化、充满不确定性的年代,诗的“时代感”变淡了:你几乎看不见郭沫若 、艾青、田间、郭小川、贺敬之、北岛这样有明显时代标记的诗人,看不见闻一多、北 岛那样的诗歌斗士,你甚至不再像过去那样能看见一波一波涌动的诗歌思潮。诗歌已经 失去共同的兴奋点,无论你是反偶像的、爱国主义的或现代化的,或者爱情与死亡的, 诗人也找不到普遍认同的想象与阐述当代生活的抒情观点,无论你是激进或保守,入世 或出世。诗歌变成了王小妮所形容的只有一个人看见的彩虹(注:王小妮:《重新做一 个诗人》,《作家》1996年6月号。),而且,许多人们习惯或陌生的写作方式,都不再 让人好奇和感动。不仅仅是当代政治抒情诗,也包括80年代后期的“纯诗”和90年代初 的“农耕式”抒情诗。陈超发现,“历史的错位似乎在一夜间造成巨大缺口”,他说: “尖新紧张地锲入当代生存的诗已不多见,代之以成批生产的颂体调性的农耕式庆典, 在本体上自觉于形式,在个人方式上靠近沉静、隐逸、自负的体面人物,是这些诗的基 本特征。这像是一种‘正统类型’的现代诗,中国士大夫的逍遥抒情再一次被重新忆起 ,演绎,仿写,纂述,诗歌据此成为美文意义上的消费品,成为精致的仿古工艺。”( 注:陈超:《深入当代》,《诗歌报》1993年3月号。)然而,他倡导的介入和揭示“时 代噬心主题”,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响应,而同时期周伦佑主张“生命与艺术同一”的长 文《红色写作》(注:见《非非》1992年复刊号。),在许多读者看来,不过是“非非主 义”的又一次“非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