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进化论和发展的眼光看待历史,新世纪初,中国以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为标志, 实现了汇入全球化进程的关键一步。至此,建立现代化民族国家的百年梦想,恍若一道 晨曦跃出历史地平线,终于越来越频繁地变成我们周围生活的各种景观。随之而来的似 乎应该是一场告别仪式:宣布现代性话语的终结——中国即将进入后工业社会,并融入 后工业社会语境。实际上,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学术界不断涌现的后现代主义舆 论,已经把这种意向推举到世人面前,但让人感到意味深长的是,这种历史进化论的理 解问题方式,这种前与后、新与旧的言说方式,却依旧属于现代性话语范畴。以现代性 方式来宣布现代性的“过时”或终结,不免显得有些滑稽,让人有种“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 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话语的消解,并不意味现代性话语的完结。反之,伴随着一系列 消解过程的正是现代性与后现代主义彼此缠绕的过程。而且与80年代有所不同,在以现 代性为普遍倾向的全球化时代,在跨国公司和跨国银行的经济利益逐渐跃居首位,国际 互联网打破国家与区域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使无论多么偏远 地域的人们都成为地球村的居民,都与国际金融贸易市场发生联系与交往的今天,同时 也是在现代性越来越受到人们反思的今天,那些现代或后现代理论已经不是“拿来”与 “接受”的问题,或者说,它们并非外在于我们的生活,不是一些外部因素与我们偶然 相遇,而是在我们的本土实践中已经产生这种言说的必要,成为理论与现实都无法绕过 去的问题。以为某种理论的发源地一定享有使用它的优先权,或者外来的理论与本土实 际具有不可跨越的距离,这种逻辑已经不攻自破。正如我们经历了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交 错繁衍的历史,我们对这些理论不仅不感到陌生,反之,就在它们往往被当作西方话语 在世界普遍流行的时候,中国的现代史则以鲜明而富于个性的内容表明着自己的他者身 份,表明它与现代理论格局的互动状态,还有这种历史自身交错繁衍造成的生动局面, 都在不断扩大理论的多边性内涵,为现代理论结构提供了生机,而不至于使其陷于一隅 ,变得凝固而僵死。 现代性与消解现代性的写作,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对历史不同的认识和表达方式。虽然 文学与历史历来被看作是两个不同的学科,“对一个历史学家说他的书是神话一定会使 他感觉受到了污辱”,但是,“当一个历史学家的规划达到一种全面综合性时,他的规 划就在形式上变成神话,因此接近结构上的诗歌”(注:[美]海登·怀特:《作为文学 虚构的历史本文》,见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 版,第161页。)。新历史主义的倡导者本意也许是想在原有的历史结构之外,尝试对历 史做一种新的阐释,于是他们把目光转向文学,因为在这个领域,同一段历史完全可以 从不同的角度给予完全不同的表述。当历史叙述以恢复历史本来面貌而自诩的时候,新 历史主义使人们突然意识到,现存的历史其实是人们叙述中的历史,必然多少带有叙述 者的烙印,标志着一定话语权力对写作的影响,而不可能还原于历史自身。这一点恰如 文学对历史生活的关照。文学作品对历史细节的发掘,形成重新叙述的基点,并使已经 变得让人无话可说的宏大叙事,又生发出重新讲述的可能。中国历史悠久,也是世界上 格外重视历史的国度,论从史出,以史为鉴,都是历史学留给我们的有效治学方法。文 学史写作就其基本性质而言更偏重史学的训练和准备,借鉴历史学的研究方法,深入挖 掘和仔细研读史料,是文学史写作取得突破性成果的前提。如果我们经过这样的努力可 以证实,中国在向现代社会转型中,由于它的后来者地位,还有它相对于西方现代化进 程的他者身份,存在着现代性和消解现代性彼此缠绕的过程和基本线索,那么,我们是 否可以重新审视已经形成的被叙述的历史,对以现代性话语进行种种单一描述的历史进 行改写和重构。这样做,也可以说是受到有关新历史主义讨论的启发,但却并非是以一 种全凭想象的“诗学方式建构历史”;而是我们在重读20世纪文学史时,在历史叙述的 间隙,或是在被涂抹、被忽略之处,发现了这种重写的可能。 二 中国的现代性历程“从头说起”,总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西方帝国主义以坚船利炮 打开中国国门的屈辱历史。因此,中国启蒙者变法维新的一系列举措,更为迫切的是应 对有如燃眉之急的国破家亡的现实,这也是他们与西方启蒙者在出发点上明显不同的地 方。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后来者身份,使他们敏锐地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我们在向西方学 习过程中,却不断遭受西方侵略者带来的苦难,这让人禁不住追问:“为什么先生总是 侵略学生”? 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把回归前的香港作为个案,从思想文化的角度,试图解答启蒙作 为一种历史话语的局限性:由帝国主义侵略而沦为殖民地的国家,“在本质上,无法推 行启蒙精神。启蒙,即是要通过教育使他们自觉到作为一个自然本体与生俱来的权利和 自觉到作为一个中国人所处的情境。这,殖民政府不能做,因为唤起被统治者的民族自 觉,就等于让他们认知殖民政策宰制、镇压、垄断的本质;自觉是引向反叛和革命之路 ”(注:[美]叶维廉:《殖民主义·文化工业与消费欲望》,见张京媛主编《后殖民理 论与文化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3页。)。这一结论并非空穴来风,而 有香港回归前的景象作为依托: ……我们试从会考到打政府工(当英国政府文员),或会考后入港大再到留学英国回到 香港当新闻官、督察等这条线索来看,在50至70年代间,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左右两岸政 治舞台的黑暗面,而且能公开讨论而不受干扰。但如果我们写香港人民族意识空白的病 因呢,是不是可以?这是一个问题。我们再进一步问:在五六十年代,香港作家有没有 深探这个病因?如果没有,或者说,有也是隐晦的,有也是凤毛麟角,为什么?说得更清 楚一点,他们有没有或可以不可以写殖民政策下意识的宰制和垄断的形式?能触及和反 映在这个体制下的挣扎和蜕变(这当然包括中国意识与殖民政策的对峙、冲突、调整、 有时甚至屈服而变得无意识、无觉醒到无可奈何的整个复杂过程)才算香港文学。写台 湾某一个时期的唯美或写大陆的普罗都不能算,除非同时是在上述的情结中辨证出来的 。(同上) 这种现实是历史发展的结果。这里的引述意在说明,现代化并非一床锦被,尽可遮盖 一个民族在身份认同当中所遭受的屈辱,以及非自觉状态。同时它也表明另一个问题, 就是中国在由传统向现代社会转型中,在本土与外来、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冲撞 与融会之间,由于其后来者和他者的身份,在现代性发生的同时,它也不断遇到来自本 土的消解力量。或者说,由于这种特点,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呈现出与西方国家十分不同 的景象。因此文学对这段历史的表述,也必然出现格外复杂与多元的局面,甚至在某些 时候,近似于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反叛和消解。这并不是说中国更早地出演了西方从 现代社会到后工业社会的百年历程;而是说,作为相对于西方现代社会的后来者和他者 ,它对启蒙话语的接受,那种急切地想实现现代化的心理,还有对这一进程的犹疑与批 判,都表现了本土身份特有的姿态,而有别于欧美的现代启蒙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