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中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写作现象却被文学批评显而易见的忽视了。这种显而易 见的写作现象就是日常化写作的流行与扩张。 日常化写作作为一种流行的写作倾向,它最触目的美学特征是以写实的方式,不厌其 烦地描述日常经验和日常琐事,日常生活已然成为文学叙事的主要对象和审美范畴,以 至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便相应地成为90年代以后中国文学最时尚的审美趋向。 日常化写作的早期实践者反对文学的精英主义立场,意图以日常经验的庸常性来消解 和颠覆传统文学的精英身份和崇高原则,赋予文学一种平民主义的姿态和形象。90年代 初期中国社会的结构转型和精英文化的历史性溃退,为日常化写作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成 长机遇,而“寻根文学”的无疾而终和“先锋文学”的一蹶不振,又使日常化写作的文 学史意义和艺术经验得到了超乎其上的夸大和彰显,仿佛是撞上了不期而至的好运,日 常化写作竟然担当起了当代文学叙事危机救赎者的重大角色。到了90年代中后期,日常 化写作踏着世俗化进程的文化节律,一路高歌乘势而进,逐渐壮大成为现时代中国普遍 流行的文学写作方式,不仅跨越了不同的文体和流派,而且还拥有来自消费社会和大众 传媒赋予的话语权力,其美学思想和叙事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和支配着当代中国的文 学走向。对日常生活琐碎经验和庸常细节乐此不疲的书写和表达,已然构成了世纪嬗递 的文化语境中汗牛充栋的一大文学景观,成为文学视域中难以规避的当下经验。这样的 文学写作情状似乎表征着,在“历史终结”和全球化时代翩然来到的时日里,中国文学 关于民族国家现代化的审美想像,完全耗尽了她最后的理想精神与浪漫情怀,在现代化 实践越来越多地以商品物质形式进入寻常人家后,日常经验和物质诉求就直接成为文学 关于现代性想像的唯一表达方式和剩余兴趣。经历了艰苦卓绝长达百年的上下求索之后 ,文学好像终于明白了一个形而下的道理,现代性原来就是世俗性,亦就是用市场制度 的商品生产方式和开放自由的享乐消费方式,来满足人们不断增长和更新的日常物质需 求,给日常欲望制造一个无限繁衍和即时满足的物质环境和发展空间——从初期的新写 实小说到晚近的新生代小说,日常化写作通常讲述的主题就是这种看上去很深刻的道理 。因此,文学中的日常化写作本质上是对日常人生庸常经验和世俗诉求的书写,从新写 实的油盐酱醋吃喝拉撒过渡到新生代的喝酒泡妞寻欢作乐,它在对所谓“日常生活本真 状态”的平面化叙事中建构起了一种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文学神话。这种神话确定无疑地 认同世俗化原则,义无反顾地消解日常生活的精神向度,以放逐理想荡除诗意反抗崇高 的修辞策略表达了文学皈依世俗的文化立场和价值取向。毫无疑问,日常化写作是文化 转型时期世俗化进程及其消费主义文化思潮在文学中的回应和反映,自然亦是文学顺应 时势改弦更张的美学转向。 日常化写作的缘起和演变 日常化写作的发端和演变大致经历了前后两个明显的阶段。 1986年至1993年是日常化写作产生和发展的第一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日常化写作从 一种诗歌写作发展到风靡一时的新写实小说,它以解构主义的方式消解了经典现实主义 的典型化原则和宏大叙事观念,改变了文学对于现实生活的认知方式和叙事方法,逐步 拼贴起文学“描述日常生活”的美学理念和叙事法则,从而为日常化写作的实践出示了 明确的方向,提供了审美的依据。 日常化写作的最初源头来自诗歌领域。1986年《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推出 了《中国诗坛:1986年现代诗群大展》。参与这次大展的诗歌流派林林总总多达60余家 ,他们的诗歌宣言和写作主张虽然繁茂芜杂混乱不堪,但其中影响较大的几种流派都显 示了诗歌写作的平民意识和写作倾向,精英主义的诗歌立场及其文化身份遭到了空前的 质疑和揶揄,诗歌宣谕真理的美学理想和神圣崇高的情感原则备受攻讦和嘲讽。与此同 时,诗人的历史形象也被改造成日常状态中的平民形象,粗鄙化的口语涌入诗歌取代了 典雅的传统语言,种种支离破碎的日常经验和场景挤掉了优美的意象获得了理直气壮的 表达和呈现。“《他们》诗派”、“日常主义诗派”、“大学生诗派”以及“莽汉主义 ”都在不同的程度上显示了诗歌写作的日常化倾向,其中于坚、韩东、尚仲敏等人的日 常化写作倾向是最具代表性的诗歌文本。 于坚的诗歌《我生活在人群中》,改写了诗人作为人民代言人的传统形象,对诗人的 平民身份给予了确定无疑的指认:“穿普通的衣裳/吃普通的米饭/爱着每一个日子/无 论它阴雨绵绵/无论它阳光灿烂。” 当诗人脱去神圣的外衣成为平民后,他对日常生活庸常状态的表达无疑就是天经地义 的了:“很多年 屁股上拴串钥匙 裤袋里装枚图章/很多年 记着市内的公共厕所把 钟拨到七点/很多年 在街口吃一碗一角二的冬菜面/很多年 一个人靠着栏杆 认得不 少上海货”(于坚:《作品第五十二号》)。 日常生活数年如一日的平庸状态填满了诗歌的话语空间,诗歌写作本身自然也就没有 什么崇高的意义,不过就是一个世俗的日常行为而已。韩东的《写作》完全解构了“写 作”在历史上的经典文化涵义,使“写作”过程日常化,成为一种纯粹的日常状态:“ 晴朗的日子/我的窗外/有一个人爬到电线杆上/他一边干活/一边向房间里张望/我用微 笑回答他/然后埋下头来继续工作/这中间有两次我抬起头来/伸手去书架上摸索香烟/中 午以前,他一直在那儿/像只停在空中的小鸟/已经忘记了飞翔/等我终于写完最后一页/ 这只鸟儿已不知去向/原来的位置上甚至没有白云/一切空虚又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