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839(2002)01-0065-07 精神是小说之魂。一部作品,无论长短,能否写出一种精神来,是衡量其成功与否的 重要标志。正如我们阅读古今名著,感触最深的往往是蕴涵在作品中的精神所在:一种 鼓舞,一种启迪,或者一种难以言表的滋润……。 所以,我认为,精神探寻是40年代的小说创作值得高度重视的一个方面,也是以往研 究较为薄弱的一个方面。对于这个时期文学创作,人们在理解和把握上往往存在着一种 隔膜,由于这是一个风云变幻、天翻地覆的年代,因而大家的着眼点常常集中在其史诗 般高歌猛进、大起大落的一面,集中在政治本身以及政治影响下的种种文学现象。或者 突出解放区文学的服务作用,或者强调国统区创作的反战情绪、强调作家对黑暗、腐败 、残暴的揭露,即使注意到某些独特的意义不同的文化景观,如钱钟书、徐訏、张爱 玲等,大多也是因人因文,就事论事,徘徊于赞叹、欣赏和泛泛品评之中。当然,这些 研究也是重要的、有价值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基础工作,但其局限也是明显的:一是 零星和片面,缺少一种联系的目光和全局的审视、把握;再是浮光掠影,缺少一种更深 层次的体味、挖掘和展现。笔者以为,研究40年代小说创作,“精神探寻”是一个十分 重要的契入点。它是贯穿40年代众多文学思潮的突出主题,是散见于各类作家思想天地 的中心意象,是小说创作取得突出成就的重要背景和原因,同时,也是一个鲜明的、浓 郁的但长久以来却被忽视了的时代特征。应当指出,其它时期的小说创作当然也包含众 多的精神探索的因素,有些作品甚至达到了相当的水平,但能像40年代小说创作这样集 中、这样强烈、这样广泛,尤其是这样以群体的面目出现,并达到如此深度和高度的却 实在不多见。而且,我们发现,它们所取得的成就和达到的境界,即使在以后相当长的 一段时间内也还没有被超越并且似乎一时难以超越,这一切无疑具有了更深的意味。 重温一个时代是令人感慨的,尤其是重温一个留下诸多辉煌、诸多意味、诸多探索、 诸多遗憾的时代。 一、意向和气象 审视40年代的小说发展,我们首先注意到一种醒目的现象,那就是创作风格的深刻变 化。 造成这种情况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最重要、最直接的是战争,持续不断的战争 。整个40年代几乎是伴随着血与火度过的,这种状况对广大作家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 响。首先,它彻底打破了作家们的平静安稳的生活秩序,使每个人无一例外地承受着动 荡年代生存与灵魂的熬煎,这种熬煎的意义不仅在于极大地丰富了作家们的生活积累和 情感感受,更重要的是程度不同地拓展了创作者精神天地的广度和深度。其次,战争的 漫长和残酷,使相当多的作家相继抛弃或超越了肤浅的乐观和漂浮的幻想,进而在苦闷 和抑郁中开始较为深刻的思索。他们的目光透过战争的硝烟,转向在这特殊时期更加突 出地暴露出来的社会黑暗和痼疾,转向文化传统和民族性格优劣得失,“国民性”问题 又一次被认真而强烈地提了出来,这一切清晰地折射出一代文化人极具意义的精神觉醒 。第三,战争和苦难激发了作家们空前的思想勇气和创造激情,激发了他们对自己前途 命运和历史作用的沉痛反思,许多作品表现出极为浓郁的精神探索的意向,这是作家群 体对于战时社会的独具特色的贡献,是“五四”探索传统经过20多年的发展和积淀后一 次颇具活力的迸发,同时,也是这一时期一批作家创作风格深刻变化的原因所在。 这种变化大致表现为两个方面。其一,是整体创作倾向的改变。像是一股浪潮冲击、 席卷着战时的文坛,除解放区文学独具特色的文化倾向外,这一时期文学创作的总体格 调发生了重大的转向。其突出特点是:从自信走向疑问,从明朗走向晦暗,从青春倾诉 走向理智审视,从激情塑造走向哲学思考。被誉为民主革命时期最冷隽的现实主义作家 的沙汀是这一特点的重要代表。进入40年代,沙汀笔下的乡村生活愈加阴森惨淡、充满 悲剧色彩,《淘金记》、《困兽记》、《还乡记》则达到了某种极致。这是一种全景式 地剖析和展现:各类名流的阴险与腐烂,知识分子的幻灭与痛苦,贫苦农民的艰难与抗 争,三者相辅相成,巧妙地构成一个半人半兽的完整社会结构。不仅知名作家作品如此 ,许多文坛新作也深刻地体现出这种变化,特别是40年代后期的一些作品。以1948年出 版在上海的两部长篇小说为例,丰村的《大地和城》以20年代北方农村为背景,入木三 分地剖析了传统农民的复杂心态。作品的深刻之处在于通过文化心理透视,从特定的侧 面反省了中国农民在自发状态下从生存、遭劫、反抗而不可避免地变质毁灭的苦难历程 。李广田的《引力》则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时代青年从希望、失望到绝望,再到产生新的 希望的全过程,“从昏天黑地的沦陷区走到昏天黑地的大后方来了”,这种颇具力度的 展现和揭露以及由此生发的种种思考,我们今天读来依然感到沉甸甸的。其二,是个体 作家的风格转换,最为突出的是巴金。40年代巴金迎来了自己创作生涯的第二个高峰期 ,但其创作风格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文学史家将这种现象概括为“青年巴金”向“中 年巴金”的转变。他开始关注芸芸众生,关注社会重压下个体生命的艰辛与无奈,叙述 格调也由热情奔放转为冷静伤感。《憩园》、《寒夜》虽然还是写家庭矛盾、代际冲突 ,但与以前相比,思想内涵已有重大变化。在“激流三部曲”中,家是黑暗的象征,是 扼杀生机、摧残人性的枷锁,走向社会则是唯一的出路;而在《寒夜》、《憩园》中, 家则不只是可怕的牢笼,同时也是温馨的归宿;社会不再是光明的化身,同样也是风险 重重。作者一改过去写作一味抨击的激情与痛快,字里行间常常流露出一种理解、同情 乃至感伤和叹息,正是这种悲天悯人的苍凉情怀,这种旧梦依稀的遥深感叹,使《寒夜 》、《憩园》成为巴金作品中最富感染力的艺术珍品。茅盾亦是如此。我们说40年代是 茅盾创作的又一个丰收季节,不仅是指他写出了一批紧随时代的小说和戏剧,更为重要 的是因为他创作出了《霜叶红似二月花》这样一部浑融老到、风格独特的作品,显示出 其艺术世界的辽阔、深邃和成熟。这部小说确实是茅盾创作中的一个特例,它一改作家 常用的政论式的、社会剖析式的宏大叙事手法,有意识地和现实拉开了一定的心理距离 ,更为注重日常生活,满纸都是家庭伦理,人情风俗,文化氛围非常浓郁。茅盾无疑十 分看重这部作品,他曾在不同场合一再谈起,特别是在“文革”后期极为困难的处境中 ,这部作品成了他内心深处某种理想和情感的寄托,并在秘密状态中续写了部分章节。 《霜叶红似二月花》以细腻的笔触揭示出作家精神世界的另一面,在一定意义上是更为 真实的一面,同时极为深刻地展现出作家精神追求的某种变化,而这两点,恰恰是作家 内心深处十分珍视的。无论是个体创作风格还是整体创作趋势,40年代小说创作这种变 化是有目共睹的,它像天边一抹曙光,预示着也代表着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