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爆发后,抗战文学是中国文学的主流。但是在沦陷区,由于日伪政权的残酷统治 ,以抗日救亡为主题的爱国文学无法直接展开,作家只能采用曲折、迂回和隐蔽的方式 ,表达自己的家国之恨。呈现在沦陷区文坛上的,除形形色色的汉奸文学外,更多的是 宣称与政治无关的“软性文学”。当时的一位评论者为我们描绘了这样的文学图景,“ 试观几年来的中国文坛,由于憧憬的‘麻醉’与‘苟安’,‘世纪末’的‘恐怖’和‘ 顾乐’,于是迎合读者口味的低级文学也随之应运而生。‘香艳细腻’的捧伶文字,‘ 风流旖旎’的爱情文章,‘沉沦颓废’的‘花鼓’情调,‘鸳鸯蝴蝶派’的胡闹文学, 便成了这时代的文化的主流,打情骂俏,骚情丑态,耳朵所听的,眼睛所看到的,脑海 里盘旋的,笔下所写的,纸上所印出来的,满是些温馨的怀抱,咪咪的声调,泥人的醇 醪,滞人而甜蜜,文化,神圣的文化,满满堕入‘肉,色,香’的魔窟”。①(注:白 云:《一年来的国民杂志》,见《国民杂志》第1卷第12期,1941年12月。)由此可见, 各种色欲描写充斥着文坛。本文要探讨的,就是时人所谓的“色情文学”。 在沦陷区,“色情文学”一度成了人们目光聚集、兴奋度凝结的一个焦点。表现之一 是,当时很多有影响的杂志先是刊登所谓的“色情文学”,接着又长篇累牍地对之展开 讨论;而那些“色情文学”作家也随之名噪一时。后来,“色情文学”及其作者在沦陷 区文坛渐渐失去了声音。笔者认为,在抗战的大背景下,沦陷区出现的“色情文学”现 象不仅涉及对道德、伦理以及纯文学的探讨,而且与政治寓意有关。也就是说,“色情 文学”的叙事模式或多或少折射出当时社会文化的一些特质,以及强加在其上的某些意 识形态要素。即,人们把诸如民族的、社会的、阶级的种种矛盾,转移或集中到“色情 文学”上来,在“色情文学”这里形成了一个交汇点。本文试图从这个交汇点出发,讨 论沦陷区“色情文学”的基本形态,有关“色情文学”的讨论,以及隐藏在“色情文学 ”背后的意识形态要素。在梳理“色情文学”与外国文化的关联的同时,揭示它在当时 文化脉络中的含义,以期尽可能地从这个方面还原沦陷区的社会状况以及文化面貌。 一 公孙嬿与他的“色情文学” 公孙嬿通常被视为沦陷区“色情文学”的代表人物。公孙嬿,原名查显琳。安徽怀 宁人(生于天津)。先后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耀华学校,1939年考入辅仁大学社经系。 幼时进过私塾,学过绘画、声乐、京剧等,对不少艺术门类都有所精通。在有名的教会 学校接受正规教育,使他有机会受到名师的熏陶,并广泛涉猎各派西洋文学。所有这一 切都为他从事文学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但是检视当时的文献,我们发现,“色情文 学”的始作俑者并非公孙嬿。可以说,色情的描写是沦陷区的一种时尚:“文章像西 洋电影片子一样而不会没有女人”,“不是写一个女人在感到青春燃烧的苦闷,就是一 个男人正演着畸形的‘恋爱’工作,再不然是张资平式的多角关系。”①(注:陈异: 《中国创作小说应走的途径》,《国民杂志》第1卷第9期,1941年9月。)把公孙嬿与 “色情文学”联系在一起,原因在于,沦陷区有关“色情文学”的讨论是由他的作品引 发的。此外,由于他的作品在艺术上具有独到之处,引来了一批模仿者。沦陷区的“色 情文学”虽泛滥一时,但艺术水准并不高。这里来具体分析可称为典范之作的公孙嬿的“色情小说”。 公孙嬿的所谓“色情文学”代表作有《海和口哨》(《中国文艺》3卷3期,1940年11 月)、《镜里的昙花》(《中国文艺》3卷4期,1940年12月)、《真珠鸟》(《国民杂志》 1卷6期,1941年6月)、《北海渲染的梦》(《中国文艺》5卷2期,1941年10月)和《流线 型的嘴》(《中国文艺》5卷3期,1941年11月)、《卸装后的生命》(《中国文艺》6卷2 期,1942年4月)等。《海与口哨》中的女主人公继承了父亲的财产,养成了一时也不能 离开男人的习性。曾经耍弄过几百个男人,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直到碰上男主人公, 才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他。但她总感到眼前的男主人公是以前爱她的那些男人的怨魂派 来的,这个念头时时把她带到残酷的追忆中,终于选择了自杀。《真珠鸟》中的女主人 公艾娜是一个舞女。她与燕相互眷恋,甚至发生密切的关系,但是他们却注定永远不能 结合。艾娜最终嫁给了银行经理。时隔四年的再次邂逅使燕旧情复燃,但艾娜带着她与 燕生的孩子,忧伤地离开了他。《镜里的昙花》讲的是男主人公到山中消夏时所遭遇的 如焚似火的半日恋情。妻子发现后,为自己的容颜已逝极为伤感,甚至想到自杀。《流 线型的嘴》中的女主角和男主角发生密切关系后,又与另一个男人上了床。故事在男主 人公忧伤的玄思中结束。《卸装后的生命》中的女主人公是个寡妇,她痴迷男主人公并 一心想和他远走高飞。但男主人公从来没想过要娶她。这是一个男人始乱终弃的故事。 公孙嬿小说的基本模式如下:1.男女主人公偶然邂逅便一见钟情;2.他们很快就发生 了密切的关系;3.他们的恋情大多是短暂的,都没有结果。再仔细分析,我们可以发现 ,男女主人公的“一见钟情”,并不是心灵与情感的互相发现,不是瞬间发生的对前记 忆的唤醒,不是彼此间一见面就觉得已经相识几辈子,而仅仅是性的吸引,对肉体的迷 恋,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性欲望。“性”,成了联结两个陌生肉体的唯一纽带。如在《 镜里的昙花》中,男主人公迷恋女主人公的美貌与肉体,引出“家花哪有野花香”的感 触。虽然作品常常渲染忧郁的氛围,但是最后的分手给男主人公带来的痛苦只是暂时的 ,男主人公很快就会恍若无事地将记忆封存。分析公孙嬿的作品,不难看出,造成他 笔下男女主人公不能结合的原因有两种。其一是“性”。如《海和口哨》中的男女主人 公,他们的交往成于性,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止于性。男主人公年仅20,血气方刚 ,而女主人公容颜已衰,两者的性条件不相称、不平衡,这使女主人公产生了自卑感, 最终走向自杀。这一点在《流线型的嘴》、《北海渲染的梦》中再次得到印证。其二是 “钱”。《真珠鸟》中的女主人公艾娜对男主人公说:“我爱你,而不能嫁你,我不爱 他,可得嫁给他。可不是,这年头,一切建在经济上,有钱就行,女人更得用洋钱,什 么是爱情,爱情的本身是肉欲,灵魂是金钱。”虽说小说具有唯美倾向,但情爱的因素 也因主人公迷恋“钱”与纯粹的“性”而大打折扣。公孙嬿小说的一个特点是,男主 人公的名字通常不变,或者干脆就没有名字,只以“他”和“她”来替代。这表明,主 人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性别世界。作品很少描写人物的性灵 ,没有揭示人性深层的底蕴,更不用说描绘社会世态与人生哲理了。而作为“色情文学 ”的作品,这些方面越薄弱,其品位就越低。公孙嬿很不满别人对他的批评,他说: “我们不要只记住‘色情’二字而忽略了原作的本质和内容……表现时代,或对某一方 面自己主观见解的怨尤的地方,常是一篇文章的骨骼和肌肉,而它所加上的一层迹近荒 淫的描写只不过一袭彩衣。”①(注:公孙嬿:《我和“色情”文艺》,《国民杂志》 第2卷第6期,1942年6月。)这是在面对社会道德评判时,公孙嬿所作的自我辩解和自 我开脱。显然,他能够理解艺术含量厚重的“色情文学”需要什么,但是他没有注意到 ,别人所抨击的,正是他的要害之处:具体的、有血有肉的、有人格尊严的、有生存焦 虑的生命个体被排斥在他的话语关怀之外,正是这一点,使他的小说失去了“骨骼和肌 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