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点从何而来? 王富仁(北京师范大学) 现在我们讨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热点问题,我认为,首先有两个问题是必须弄清的 ,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是做什么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热点是从哪里产生的?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是做什么的?这是一个如何意识我们这个学科的特点的问题。就我们 每一个现代文学研究者而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其实只是我们的一个职业,一个求生存 、求发展的社会领域,说得粗俗一点,就是我们混饭吃的一个地方,但既然是一个能混 到饭吃的地方,也就说明它是一项社会事业,是社会所需要的一个部门,它对中国社会 的存在和发展是有意义的,有作用的。不然的话,社会就不会花钱雇我们来做这份工作 了。我们好说学术的独立性,那是就我们所从事的这份工作的特点说的,不是从它与整 个社会的联系说的。从联系方面来说,只要我们的工作得到社会的认可,并且从社会方 面取得我们工作的报酬,不论这份报酬是多么微薄,我们就不能说我们的工作是与社会 毫无瓜葛的。它对社会的存在和发展的作用越大,并且社会能够意识到它的作用,我们 从这份工作中获得的物质的或精神的报酬就越高,否则,我们就会被挤到社会之外,成 为一个没人管、没人顾的社会孤儿,只能靠社会救济过日子。现在我们从外国搬来一个 词,叫“边缘化”,好像“边缘化”对我们是一种“光荣”,一种“赞誉”,好像这种 “边缘化”是我们应当追求的最理想的状态。我们是“边缘”,谁是“中心”?我认为 ,“边缘化”只能是我们不得已的一种处境,不能是我们追求的一个目标。我们不能甘 心被“边缘化”,因为一个民族的文化不能也不会仅仅处于社会的边缘,它是一个民族 的灵魂。当然,我们也不能自居为“中心”,不能把别人都视为我们的“边缘”,因为 一个社会没有一个确定的中心。宇宙是没有中心的,没有中心,也就是任何一个星球都 可以被视为整个宇宙的中心。社会也是这样,政治是中心,经济是中心,文化也是中心 ,它是社会的一项事业,它也就是一个中心。就总体来说,我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就 属于我们民族的文化,它不是政治领域,它没有运用国家权力强迫别人必须做什么、怎 么做以及不做什么、不怎么做的权力;它也不是经济领域,它无法直接生产出物质产品 来,满足社会公众物质生活的需要,但它又不是可有可无的。它是满足一个民族的知识 的、情感的、理性的、精神的需要的方式,离开社会的这种文化的需要,我们中国现代 文学的研究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一个没有意义的活动当然也不会成为社会的热点。在这 里,我认为,我们同时应该意识到的有两点,其一是我们的文化活动是整个社会事业的 一项活动,自然只是一项活动,社会热点就不能仅仅在文化方面,它有时在政治,有时 在经济,我们不能要求社会热点永远出现在文化领域;其二是文化自然是与政治、经济 并立的一项社会事业,我们就不会永久地处在社会的边缘地位,它就有可能成为社会的 热点。即使它不处于社会热点,它的意义和作用依然是存在的,它必须在正常的运作中 存在和发展,也只有这样,当全社会对现实的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的关注热情相对低落 下来的时候,才会把视线转向文化领域,并且在文化领域形成热点问题。 我们从事的是文化的活动,但文化的活动却不仅仅包括我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 文化的活动中,我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属于文学活动的领域。我们的研究是为了推动中 国文学的发展。在这里,文化与文学的关系同社会和文化的关系一样,是一种包含与被 包含的关系。在当前,我们之中有一种非文化的、纯学术的倾向,似乎我们中国现代文 学研究可以脱离中国文化的整体而独立存在。实际上,中国新文学本身就是作为中国新 文化的一个主体组成成分而产生的,没有新文化就没有新文学,没有新文学也没有新文 化。迄今为止的中国现当代文化史都证明了中国新文化和中国新文学的这种不可分割的 连带关系:什么时候新文化的原则遭到了漠视乃至践踏,什么时候中国的新文学就会丧 失自己的生命活力,而处在中国现当代文化发展潮头地位的几乎永远是中国的新文学。 “五四”时期是这样,新时期也是这样。但是,中国的新文学是中国新文化的重要组成 部分,但却不是它的全部。我们对新文化的关怀仍然主要集中在对中国新文学的关怀。 政治学、教育学、社会学、历史学、哲学等等都是文化,但却不等同于文学;我们要在 对中国新文化的关怀中具体思考和研究我们的新文学,而不能用政治学、社会学、历史 学、哲学这些不同的文化学科代替我们的文学研究。文学的热点就是中国文化的热点, 但中国文化的热点不一定都是文学的热点。我们要通过我们的文学研究介入于中国文化 的研究,不要仅仅依靠其它文化部门的热点人为地制造文学的热点。必须看到,我们的 文学是从情感的、情绪的、审美的角度介入于中国文化的,而其它的文化部门大都是通 过理性的角度介入于中国文化的,仅仅理性的判断无法转化为文学的创造,它只会带来 文学的理念化、教条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样的教训很多,20世纪20年代末“革 命文学”的提倡者犯的就是这样一个毛病。我们要关心中国的文化发展,但又要面对中 国现当代文学的本身,从真实的文学感受中思考中国文化的问题。我认为,这样才能保 证我们中国的文学研究永远是独立的,但又不是孤立的,并且在一定的条件下成为整个 中国文化领域乃至整个中国社会的热点问题,让整个社会都能够感受到文学研究的社会 作用和意义。 在整个文学活动中,我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也只是其中的一个学科。在文学活动中, 有文学创作活动,有文学研究活动;在文学研究活动中,有文学理论的研究,有文学史 的研究;在文学史的研究中,有中国古代文学史的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外国 文学史的研究,也有我们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也就是说,我们不能要求文学的热点 问题总是出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领域,但我们也不能说中国现代文学已经像中国古代 文学一样成了一种历史的研究,它就不能再成为中国文学研究的热点问题。我认为,樊 骏先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提出的文学研究的当代性仍然适用于我们当前的文学研究。实 际上,不仅仅我们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即使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也有一个文学研究的 当代性问题。我们的文学研究归根到底是为了促进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是为当前的文 学发展提供历史的经验的,而外国文学的研究则是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外国的经验的 。所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永远不会过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也永远不会过时,过时的 只有研究活动本身。如果我们的研究活动只是简单地重复古代的、外国的、别人的研究 ,我们的研究就是过时的,只要我们的研究活动不是对古代的、外国的、别人的研究活 动的简单重复,而是有我们新的感受、新的发现,这种研究就不会是过时的。因为这种 感受、这种发现是当代研究者的感受和发现,它的根据在当代而不在过去。为什么我们 的文学史的研究不能互相代替,不能把所有的研究都归并到一个学科之中去?因为不同 的历史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的历史经验是不会完全相同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本身无 法提供“五四”文学革命的历史经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也无法提供唐代诗歌创作的历 史经验,中国文学史的历史经验无法代替外国文学史的历史经验,外国文学史的历史经 验也无法代替中国文学史的历史经验。文学的发展需要多元化,文学研究也就必然是一 种多元化的研究,彼此是无法相互代替的。但在这里,也就有了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与其它文学研究的关系问题。从联系方面讲,我们同时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历史的经 验,但从分别的意义来讲,任何一个独立的学科都有自己的自足性,都可以把自己的经 验上升到普遍的、唯一的、涵盖一切经验的高度。在“五四”新文学革命以前,中国古 代的理论家感到我们中国古代的诗文是自足的,是不必发生像“五四”那样的文学革命 的;在接触东方文学之前,西方文学家感到自己是自足的,是不必吸取东方文学的经验 的,这种自足心理的打破靠的是不同文学经验的出现。当中国文学家发现了西方文学的 经验之后,才感到中国文学还可以走一条与中国古代文学不完全相同的道路;当西方诗 人发现了中国的唐诗宋词之后,才发现西方固有的诗歌传统并不是唯一可遵从的诗歌传 统。也就是说,对于一个民族的文学的发展,文学经验的提供是重要的。中国现代文学 研究承担的就是不断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文学经验提供给中国当代读者的作用。当代 一些文学家对我们的文学研究常常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其实文学作品是同文学批评一 起进入文学的历史的。张爱玲的作品好不好?为什么五六十年代大陆中国的读者连张爱 玲的名字都不知道,因为中国的文学史家和文学批评家已经停止了对她的作品的研究。 没有研究者的研究,新一代的青年没有任何渠道能够接触到张爱玲的作品,她的作品本 身不论有多么高的文学价值,也不再在当时的文学发展中发挥自己的影响作用。所以, 研究活动是维持一个作家、一个作品的思想艺术的生命力的不可或缺的因素。研究活动 的中止就是一个作家、一个作品的思想艺术生命的终结,相反,一个能够不断进行新的 挖掘的作家及其作品,也正是这个作家和作品自身生命力的证明。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 的关系是一个滚绣球式的文学活动过程。现代文学作家及其作品的历史性存在为我们的 文学研究提供了可能,文学研究活动则是维持中国现代文学作家及其作品的生命活力的 一种基本形式。历史支持着我们,我们也支持着这段历史。古印度的文化向我们表明, 历史是可以自行消散的,没有人研究历史,历史的经验再伟大也不可能成为现实发展的 基础。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也是可以被消解的,没有人不断地把中国现代文学的文学作 品及其文学经验转化为现实的存在,它就会被其它的学科所覆盖,正像中世纪神学能够 覆盖古希腊罗马的文学传统一样。所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必须独立地承担中国现代文 学的历史,并把这个历史的文学及其文学经验不断通过有效的方式转化为当代中国的文 学和文化。有承担才有研究,有承担的研究才能出新;能够出新的研究才能受到当代人 的注意,受到当代人注意的研究在特殊的社会条件下才会成为社会的热点,即使成不了 热点也会有益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事业的存在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