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年颇为繁荣的历史小说创作中,权力叙事是一个突出的景观,几乎所有的作家作 品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宫廷之中、庙堂之上和群僚之间的权谋权术的运作上。有的甚至 情有独钟地将它当作历史诉求的主体,浓墨重彩地予以表现。尽管在这之间,一些有识 之士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忧虑和反感,但时至今日,历史小说领域的这种权力叙事仍处于 方兴未艾的态势。这可从诸多出版社所作的广告就不难可见。那么,为什么在如今这样 一个崇尚思想艺术民主化、现代化的改革时代,出现如此普遍而广泛的权力叙事呢?这 个问题值得深思。 现在最迫切需要考虑和解决的关键,在于作者的写作立场,是否站在现代民 主政治和时代、人民的立场,将封建机谋权变叙事纳入文化批判机制中并加以人性的和 审美的把握。 坦率地说,我是不赞成当代的历史小说作家一窝蜂去写历史上那些阴谋权术,将权谋 文化等同于传统文化或封建文化的。中国历史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创作的空间和 天地很大,为什么大家非要挤在一起,共说一个话题呢?它理应引起我们作家的足够重 视。否则,不仅造成题材的严重失衡,而且有可能对历史知识贫乏的青少年产生误导。 但话又说回来,我也并不因此就否定这种权力叙事的合理存在及其固有价值,更不赞同 由于这个原因就在写什么问题上对作家吆五喝六地提出这样那样的指令性要求。无论怎 么说,写什么毕竟是作家的一种创作权利,并且它终究还是次要的。如果我们在这方面 的批评过甚,那也同样有失简单化,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副作 用。现在最迫切需要考虑和解决的关键,还是在于作者的写作立场,即是否站在现代民 主政治和时代、人民的立场,将封建机谋权变叙事纳入文化批判机制中并加以人性的和 审美的把握,这才是最重要的。马克思、恩格斯当年对拉萨尔《济金根》的批评,于此 就为我们树立了很好的典范;而“文革”前十七年的粗暴批判,它所留下的深刻教训也 值得我们很好地记取。 立足这样一个层次角度来看,我认为历史小说中的权力叙事尽管有点比例失调,但就 大多数作家而言,他们都是写得比较认真的,不存在戏说、野说、闲说历史的问题。其 中有些作品触涉封建专制的本质和人性的深层,还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如唐浩明的《曾 国藩》《旷代逸才》《张之洞》,凌力的《倾国倾城》《暮鼓晨钟》,二月河的《康熙 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等都具有这样的特点。他们在将康熙、雍正、乾隆、 曾国藩、杨度、张之洞这些历史人物普遍“翻案”为勘乱治世的英杰和忠勇仁义的传统 文化代表的过程中,基于严正的现实主义立场和对历史的深刻体悟,都充分正视其中蕴 含的可怕的文化劣质,尤其是上层专制政体内部的残酷诡谲的政治权力、政治权术的运 作。于是,他们往往带着不无矛盾、痛苦乃至惆怅的心情对此进行批判揭露,这使得他 们的作品无意平添了一种微妙而复杂的况味,并深深触摸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某些规律 性的东西。唐浩明的笔力遒劲,表现在透过貌似正常平静的一些重要人事变动,来揭示 其背后隐含的惊心动魄的政治角逐和权力斗争。如《张之洞》中有关张之洞“破格简拔 ”为朝廷重臣并出任山西巡抚一事,表面上看,它只不过是朝廷下的一道谕旨,但作者 洞幽烛微的描写告诉我们,实际上它却包含了当时晚清君臣干员之间极为诡谲复杂的政 治用心和机谋权变:最高统治者慈禧越级提拔张之洞,是为了制衡功高自大的李鸿章、 曾国荃等人;醇王极力举荐,是意在拉拢;堂兄张之万中间斡旋,主要是为了扩大自己 在朝中的势力。而作为政治利益最大受惠者的张之洞,为了未来的政治前途,也为了保 持一点清流的名节,他在接到谕旨的当天晚上,独自一人前去醇王府拜谢,对醇王动之 以情,恭谦应答……其它类似的情节和场面在书中比比皆是,包括前面两部作品《曾国 藩》《旷代逸才》。不妨可以这样说,张之洞及其曾国藩、杨度所谓的立德、立功、立 言,他们无一不殚思竭虑而又无可奈何地借助于政治权力这根魔杖,被置于当时错综复 杂的权力角逐的网络之中。这就从一个侧面向我们揭示了知识分子与封建集权体制之间 的暧昧关系:一方面,为了经世致用,贡献自己的政治智慧,往往千方百计地进入权力 机制、介入权力斗争,因为有位才有为,只有这样,才能改变其整体的功能结构;另一 方面,一旦进入权力机制和介入权力斗争,就不能不与政治权力合谋,不可避免地学会 了权力机制派生的特有的狡诈和残忍,其智慧则变成世故圆滑、尔虞我诈,甚至异化为 恐怖的反人性反人道的阴谋诡计,最后成为权力斗争的受害者和迫害者。作者对集权专 制下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和文化命运可谓洞若观火,鞭辟入里。 如果说唐浩明主要从知识分子和官场文化角度揭示封建王朝内部残酷的政治杀戮、权 力斗争,那么凌力、二月河则侧重从帝王及宫廷文化层面探讨这种政治杀戮、权力斗争 与专制独裁王权结合给整个社会带来的巨大吞噬力。这是一个比官场更可怕也更诱人的 特殊场所,它拥有了封建专制政体的全部狡诈和阴谋,实际上成了一切政治杀戮、权力 角逐的大本营和策源地,能把人性中最卑鄙、最丑恶的那部分私欲如挑拨是非、勾心斗 角、排斥异己、争权夺利、父子反目、兄弟倾轧等激发出来。处在这样的权力机制中, 作为皇权化身的封建帝王,即使有良好的个人素质,也都不能幸免。凌力《暮鼓晨钟》 中的冲龄天子康熙形象塑造便是如此,作者倾力在险恶的宫廷斗争中展示他智擒鳌拜、 夺回大权的非凡智慧和胆识;但同时也表现他少年老成地学成帝王之术,他那天资聪颖 、坚毅倔强性格中的另一面:这就是随着年龄的长大和形势的严峻,为人处世日趋虚伪 多疑、刚愎暴烈,这与他在后宫的率真天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最典型的恐要数 二月河的《雍正皇帝》,他所描绘的宫斗要比凌力的叙述更来得严酷惨烈,扣人心弦。 围绕着雍正的“夺嫡之谜”、“励精图治”和“恨水东流”等重大史事,作者将人们引 向波谲云诡、危机四伏的深宫内廷,用他那极具渲染力和观赏性的生花之笔描写了四爷 雍正与兄弟“八爷党”之间展开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战:双方斗智斗勇,斗权斗 术,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把上自康熙皇帝、后宫皇后嫔妃、弘时皇子,下至年羹尧 、隆科多、张廷玉等大批重臣以及谋士、太监、宫女等都拖曳进来,搅得宫廷内外腥风 血雨,狼烟四起。以至连作为最高存在的康熙都无法摆脱它的梦魇般的纠缠,不仅在有 生之年为儿子间的相互争斗和残害而伤心焦虑,耗尽心机,而且在弥留之际都不得安宁 地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被这帮时刻觊觎皇位、毫不顾惜父子之情的儿子们活活地气死 。而作为赢家的雍正,他也正是靠观颜察色、沉着应对,采取一系列政治手腕和权术, 才问鼎九五,实现其整顿吏治的政治抱负的。作者以较长的篇幅展示,在九个阿哥中, 雍正本来尚比较温和厚道,但他一俟介入权力斗争,就逐步变得刻薄寡恩、不择手段。 为了争夺皇位和巩固皇位,他殚精竭虑地博取康熙的信任,拉拢十三爷、年羹尧、隆科 多,甚至对跟随和效忠自己多年的心腹下毒手。他在当皇帝前后,活埋了与八爷勾结的 管家高福儿;即位之后,将知道很多内情的手下坎儿杀掉;而对“智囊”人物邬思道也 不放心,虽然邬已激流勇退,但他仍派人监视,时刻加以控制。可见其心机之深沉、手 段之狠毒,难怪悉知他的邬思道形容说:“四爷豺声狼顾,鹰视猿听,乃是一世阴鸷枭 雄之主”。此外,像熊召政的《张居正》,颜廷瑞的《汴京风骚》,刘斯奋的《白门柳 》,吴因易的《则天皇帝》,王顺镇的《长河落日》《竹林七贤》,张笑天的《太平天 国》,胡月伟的《万历皇朝》等长篇历史小说,也都有类似的极其残酷和肮脏的权术描 写。它让我们形象生动地感受到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所说的这番迪人警世的话:“历史 并非清白之手编织的网。使人堕落和道德沦丧的一切原因中,权力是最永恒的、最活跃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