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命运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戏剧性变化:在80年代 ,当代文学曾引领风骚,8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和国家意识形态度过了难忘的蜜月期。在 那一时代,从事当代文学工作或事业是令人羡慕的,那一时代诞生的文化英雄不仅数量 多,而且相当耀眼,90年代之后,资本神话的建立和商业霸权主义的崛起,使文学昔日 的风光难以再现,这种情况有其合理性的一面,或者说,文学所被有的人所关注或热爱 ,并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它是不正常的。另一方面,商业主义作为新的意识形态宰制了 一切,同样也是不正常的。当然,“死抱着文学不放”的这些人,度过了短暂的精神困 顿之后,他们讨论的话题已经远远地超出了这个范畴。 在文化多元主义兴起的今天,对文学前沿问题的理解应该是非常不同的,这里刊出的 陈晓明、程光炜、贺桂梅三位博士的文章,无论是对现代性,文化研究还是对再解读的 凸现,都是值得深入关注的理论话题。 文化的政治隐喻 程光炜 当代文学研究如果想保持历史敏感度和有效性,我以为文化研究的介入非常关键。为 便于说明这个观点,应该首先讨论什么是“当代中国文学”这一概念。我们知道,1949 年——1976年间,随着现代民族国家的确立,以高度集约化为特征的全民总动员成为中 国社会发展的主旋律。也就是说,如何建立强大的现代化国家,成为很长一个时期内压 倒一切的因素。而建立现代化国家的前提之一,则是确立文化领导权的问题,“社会主 义文化阵地,尤产阶级小去占领,资产阶级就有可能去占领”的说法之所以如此深入人 心,而且成为社会主义文化的核心概念,唯一的支配性的概念,与上述总体策略不无关 系。在这种情况下,当代中国文学一开始不叫“当代文学”,而被命名为“新的人民的 文艺”、“社会主义文学”,最后确定为“工农兵文学”,我想问题的症结不在要建设 社会主义文学,而是要文学为社会主义文化服务,作为社会主义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 “人民”、“社会主义”和“工农兵”这几组前置词,指称的是文化,而不是文学;它 赋予当代文学的是文化的象征性内容,是文化的可操作性,而不是要求文学具有相对独 立和自主的审美功能。为什么在当代文学的历次运动和争论中,“服从中心任务”、“ 文艺的方针政策”、“主题”、“题材”、“写什么”、作者的“阶级立场和思想、感 情”一再成为主要话语,成为焦点?为什么强调形式为内容服务,“政治标准第一”、 “艺术标准第二”?都可以从当代文学的文化范畴远远大于文学范畴,甚至经常取代文 学存在的历史事实中找到答案。 因此,当代文化明显参与了当代文学的组织和生产过程,换句话说,正是由于前者的 指导和规范,当代中国文学(1949—1976)也才会形成今天这种面貌。例如,《红岩》是 如何从“历史回忆录”到虚构性的“文学作品”的,而上下各个方面,包括编辑又是如 何对初稿进一步加工的。在当代文学的历史发展中,现代政治文化不是友情出演的角色 ,而实际是制片和导演的角色。目前的当代文学研究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历史观/生产 秘密的研究上,单纯的纯文学的思维已经不合时宜。所以,当代文学研究的新的增长, 我认为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和深入:第一、研究文艺体制、文艺政策的建立史,并 考察它们是如何完成文学主题、题材、文学形象和创作方法的建构的,由此可以进一步 认为,当代文学实际是一部多元交叉的、由编辑、批评和创作综合而成的文学史,而不 是单纯的作家、作品史。第二,如果说文化研究有什么独特的传统,那么可以说,这就 是政治文化及其相关问题在文化研究中所居的核心地位。每一个人都知道,文化政治是 文化研究者关切和实践的焦点,他们对文化与权力的关系极其重要。简而言之,如果说 文化研究怎样推动当代文学研究的发展的话,那就是始终坚持在不同的语境中把握文化 与权力的关系和组合的方式。由此出发,小至一个文学主张的提出,一个人物形象的塑 造,大到出版社研究、刊物研究、编辑档案研究,都可以纳入到这一视野中来重新认识 。第三,应该给作品文本研究以更宽阔的文化视野和价值的弹性,另外,应进一步加强 文本的细读工作。当代文学作品,是在纵横两个文化背景中形成的,即文化政治和文学 遗产这两个文化背景。从横的方面,它有一个文化政治将社会认同的问题化约成事先已 经决定的文本的过程:在纵的方面,它有一个“前理解”的文化背景,例如,武侠、言 情、公案、传奇等当代文学作品创作潜在的影响,等等。只有这样,当代文学作品文本 的复杂性和多义性才能得到有效而深入的解读。 但需要强调的是,应该避免用文化研究简单取代文学研究的倾向,认识到,当代文学 虽然是一种文化研究视野中的大文学史,但绝不等于是一部文化史。 重审“再解读” 贺桂梅 90年代以来,一种以经典重读为主要方法、被宽泛地称为“再解读”的研究思路,最 先由海外的中国学者实践,逐渐在当代文学史研究领域引起广泛注意。 “再解读”的主要特色在于文本重读,重读的对象是已经被过去的文学史经典化了的 —重要作品,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林海雪原》等现代小说,《 白毛女》、《千万不要忘记》等现代戏剧等。从具体操作层面来说,“再解读”主要包 括这样几种方式:一是讨论作品的修辞层面与深层意识形态功能(或文化逻辑)之间的关 联。比如《革命·历史·小说》(黄子平,1996年)的部分章节,或讨论“革命”的社会 实践与“疾病”这一社会病理学概念之间的隐喻关系,或讨论小说如何借助“绿林传奇 ”故事模式和宗教修辞,把政治话语实践于文学的叙述层面。另一种方式,是考察同一 主题在不同历史时期文本结构和文类特征上的变化,辨析不同文化力量的冲突或“磨合 ”在文本中留下的“痕迹”。较为成功的是孟悦的《<白毛女>与“延安文学”的历史复 杂性》,比较《白毛女》的歌剧、电影和“革命芭蕾舞剧”这样三种形态,呈现“民间 伦理逻辑”、“市井流行文艺”和“政治话语”等在文本范围里“交锋与会合”的问题 。第三种方式,则试图把文本重新放置到产生文本的历史语境之中,呈现文本中“不可 见”的因素,探询文本如何通过压抑“差异”因素而完成主流意识形态的全面覆盖。这 方面的代表性文章是唐小兵的《暴力的辩证法——重读<暴风骤雨>》,从写作方式、语 言形态和象征形态三个层面,讨论小说如何“在最表层也是最深刻的意义上,回响和阐 释着主流意识形态,服务于体制化了的‘象征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