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当代中国的市场化及其引起的文化生产、文化传播技术的变动 陈晓明:探讨文学与市场的关系,既是清理,也是建设。现在大家是怀着焦虑不安的 心情看着文学在市场时代陷入困境,除了惶恐似乎无所作为。多年前,大家都期待市场 的出现,好像文学一旦离开政治就会获得自由的空间。80年代初期,文学界期望文学和 政治保持一些距离,虽然没有提到与市场的关系,其潜台词则很清楚:文学离开政治之 后,就能获得自由发展的空间。但现在文学真正迈入了市场,并没有找到一个好的位置 ,也没有一个无限广阔的天地任其驰骋,哪里是它的安身立命之处呢?在理清文学与市 场的关系前,我们要探讨一下当代文学是怎么样走向市场的。这是一个历史过程的清理 。 张颐武:这是个很好的话题。80年代,我们一开始进入市场的时代,有一个很矛盾的 心态。我们对市场的想象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在市场里边人的主体性可以获得解放,人 脱离了政治以后,就可以自由地生活。另一方面是不屑于市场。所以80年代的文化存在 一个内在的矛盾。大家都主张精神上的自由和扩张,认为自由的文学的时代就到来了, 物质上满足的同时精神上也可以得到满足。但现在看,在这个市场化的时代,这两个满 足并没有同时到来。 陈晓明:你说的这一点非常正确。现在面对的市场难题跟过去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当 时的期望现在看并没有实现。实际上,文化与经济一样,转向市场的过程是一个被迫的 过程。最开始是农村改革,后来到城市改革,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这句话有一种英译 为GO NO WAY。对于西方人来说,就是无路可走。这种翻译当然不准确,但包含了一种 被迫的意思。文学的改革几乎是突然开始的,大概在1986年,刊物杂志突然就要自负盈 亏。根源可能在国家没有财力来补贴意识形态庞大的宣传机器。出版社,剧院,杂志, 影院等,都要靠自收自支。所以文学的改革和当时的经济改革以及经济面临的困难是密 切相关的。并不是说国家体制不需要文学,而是有经济方面的困难。 张颐武:改革是一个利益的重新分配过程,政府要向地方让利,让老百姓受益,而社 会主义原来的意识形态部门过于庞大,花费很高,国家就不得不对这一部门进行调整, 这样就发生了经费来源的改变。比如,出版社原来是事业单位,现在要改成企业。还有 剧团,电影制片厂,都要转型。当时广电部就提出了一个思路,娱乐片是电影发展的出 路。因为观众的数量急剧下降,票房下跌,加上国家拨款无法落实,所以电影的形势是 很紧迫的。不能像原来的电影不考虑经济效益。比如拍《阿诗玛》,原来拍得不理想, 就重新拍,根本不考虑经济效益,即使造成大量的金钱浪费。但现在则要把文化的很大 的一块分到市场上去了,在生存上产生了很大的压力。所以,80年代中期先锋文学这种 纯文学的产生,有过生存上的焦虑。但有一个奇怪的现象,1983、1984年,现代主义开 始的时候,现代主义的文学、现代主义的电影,都是靠在体制上没有进入市场化时的国 家来维持的,因此得到了一个培育的机会。80年代初著名的“四只小风筝”的讨论,倡 导现代主义。当时是并不需要考虑市场效益的,都靠国家来养。再比如陈凯歌的电影《 黄土地》,由广西电影制片厂投资,当时拷贝在国内市场中是完全失败的,但它可以不 考虑收益。 陈晓明:这个变化的确是一个微妙的过程。开始可能是源于财政困难,文学刊物等从 财政拨款中被划出来。后来的深入改革,可能就更多地与意识形态的发展变化相联系, 经历过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等几次激烈的思想运动以后,国家的主要精 力向经济建设转移,这导致文学、文化和整个意识形态建构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一个最 明显的标志就是,当时对意识形态的某些问题采取搁置的办法。文化作为一种思想斗争 的工具的职能有所减弱。而在过去,政治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是处于绝对主导地位的 。80年代后期,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出现一定程度的分离,政治挂帅的局面一去不 复返。在这种情况下,文化的市场化趋势逐步形成。 张颐武:文化市场的形成可能来自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国家把它甩出来了,另一 方面,海外、港台的外来文化,提供了一种大众文化的范例,如金庸的小说,邓丽君的 歌曲,台湾的电影《家在台北》等,大量地通过书籍、录相带、录音带涌进来。 陈晓明:谈到这里,我有一个观点,思想的变革和技术手段的变革紧密相连,比如录 音机的出现,每个人的家里都放着龙飘飘、邓丽君的歌曲,这对社会的冲击很大,人们 突然发现文化艺术不再仅仅是团结人民,打击敌人的武器。个人可以坐在家里一边喝茶 一边打康乐球,而与民族国家的宏伟叙事无关。当时街头放一个台球桌,旁边有一个录 音机,这就是一个典型的80年代初期,或改革开放早期中国民间狂欢形式。文化不再是 一个清洗灵魂的手段,而开始转变为身体感性的享受。身体感觉的解放是和某种技术手 段普及相关的。 张颐武:过去,录音机是稀有用品,只有广播界或少数专业人士才能拥有,但到后来 ,盒式录音带、盒式录音机流行起来,根本改变了这种状况。 陈晓明:印刷符号的表意形式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专制倾向,它的书写构成一种完整的 意义逻辑。德里达一直说书写是反逻各斯中心的。而声音则是逻各斯在场统一的。假如 引入接受者的时空情境,特别是在公共空间里来看的话,书写的意义传达具有精英主义 的权威性,它有着可以反复确认的统一结构和代码。而图象符号、声音符号的不确定性 ,完全没有逻辑,你觉得在面对一个艺术加工的图像、声音文本时,那里边完全没有知 识,没有智慧,没有技术,尽管这些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哲学与生活,形而上学与日 常实践有时候可能是颠倒的。图像时代完全没有意义中心,没有深度意义,甚至它根本 就反逻辑。声音与图像盛行的时代,只能是感官化和身体阅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