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从1991年在《花城》第1期上发表中篇处女作《孤岛》到2001年4月《人民文学 》推出其中篇力作《玉米》,他在小说创作道路上已经营了十个年头了。十年之间,毕 飞宇的生活几经变化,小说创作用他自己的话说也“转了几个弯”:从最初狂热而执著 的历史叙事,转而对当下城市世俗生活的生动描摹,再到最近冷静客观的现实透视与社 会批判,毕飞宇经历了像蝉蜕一样难苦和令人振奋的艺术磨砺与突破。毕飞宇的创作基 本集中在20世纪末的90年代,而90年代引领文坛风骚的莫过于“新生代”小说群的兴起 。依据评论界对新生代作家的普遍界定,毕飞宇确实属于新生代作家,而且在已出版的 几种新生代或晚生代小说丛书中,都收录有毕飞宇的作品,但通观其创作,毕飞宇在题 材选择、主题确定、叙事方法及话语风格上却与新生代创作主流表现出了相当差异。而 且这种差异在他近期的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大有与新生代这个称谓分道扬镳之势。 一 毕飞宇小说创作大体是在三个维度上展开的:一是对历史个人化的体验与传达;二是 对都市人生存环境与现状的观察与思考;三是对人性深层心理的挖掘与探视。“历史” 是毕飞宇早期小说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词语。凭着对历史的偏爱,他用小说的艺术形 式对有关历史的话题做了大量深入的探讨与思考。这个过程延续得较长,从最初的《孤 岛》和随后的《祖宗》、《叙事》、《楚水》、《明天遥遥无期》等到1995年6月发表 的《是谁在深夜说话》,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历史话语在这些文本中四处流淌,它构建出 一个现代人对历史的深邃洞察和复杂情感。这可看作毕飞宇小说创作的最初阶段。 历史从来就是一个敏感而慎重的话题。历史本身只是一种消逝了的存在,正因为这一 特性,历史的真实所指常常不为人所知。而强势话语的趁虚而入,使历史一向被当作真 理、规律、正义等的代名词。但是在《叙事》中,毕飞宇却通过对自己家族三代人血缘 关系地研究,轻而易举地揭穿了所谓的历史不过是一群人别有用心的叙事结果而已。“ 历史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他兴之所至,无所不能。历史是即兴的,不是计划的” ,①(注:《叙事》:《收获》94.4)对历史的探寻,出人意料地竟动摇了人们长期以来 坚信不疑的常识。那么真实的历史又在哪里呢?就像奶奶在上海的神秘失踪一样,真实 的历史不过是人们的一种理想和虚妄而已。在这篇小说中毕飞宇沿用了先锋小说以家庭 、性等原材料实施对历史解构的叙事策略,只是在小说意蕴上,理性的形而上的风格更 为突出。 在对历史进行话语解构并从中获得叙事快感时,毕飞宇对中国传统文化也施展了一场 肆意的亵渎和语言狂欢表演。《明天遥遥无期》、《楚水》中书香门第的风雅文人在日 军入侵下显得多么孱弱,优雅的古典词牌名以一个个妓女放荡无耻的身体出现。其中的 颠覆意味不言而喻。随着对历史的深入掘进,毕飞宇对历史的态度也由先前哀切激愤地 揭露,变而为理智超脱地审视。《是谁在深夜说话》可谓毕飞宇历史叙事的一个代表作 ,也是他对此类写作的一个总结。小说中,哲学家最形而上的思考与妓女最形而下的物 质活动在黑夜中交织,相互补充又相互解构。建筑队对明城墙的修缮则进一步把这种对 立推向极致。“现在城墙复好如初,砖头们排列得合榫合缝、逻辑严密甚至比明代还要 完整,砖头怎么反而又多了出来?”②(注:《是谁在深夜说话》:《人民文学》,95.6 )历史的荒唐在此昭然若揭。毕飞宇的历史文本因历史本身的深厚博大与作家渴望穿越 历史迷雾和纷繁世相抵达通透澄明境界的主体精神特点而显出了一种深度与智慧之美。 但是,抽象的历史和理性的思辩从来不是文学的主业,加之90年代,后现代文化语境对 作家的选择,95年后,毕飞宇放弃了用小说对历史的直接叙写和形而上思考。但历史仍 以故事背景的方式时常出现在其小说中。如《武松打虎》、《白夜》、《手指与手枪》 、《阿木的婚事》、《怀念妹妹小青》、《蛐蛐,蛐蛐》、《玉米》等都选取了“文革 ”这一特定历史时期作为故事时间。虽然新生代作家大多都如李冯所说是“文革童年, 高考少年,改革青年”,但毕飞宇表现出的超乎同时代人的强烈的“历史情结”和“文 革情结”却颇为独特。我以为除去先锋小说和新历史小说对其的影响外,原因大致有三 :在他的小说和随谈中曾多次提到幼年父亲是下乡右派的事实,这大约极大地影响了他 的身心成长;另外,文革非常态的时代环境对于剖析人性、人心的隐秘世界是个得天独 厚的时期;三是毕飞宇是一位具有强烈社会参与意识的作家。(这一点在后文会有专门 的论述。)“鉴古知今”“以史为鉴”或许正是毕飞宇追求的小说现实功能之一。 二 90年代文学经验的现实来源,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城市生活的经验,城市生活经验不仅 是90年代为文学传统注入的最为新鲜的血液,也是90年代标志性的写作方式。毕飞宇在 《九层电梯》、《卖胡琴的乡下人》、《生活边缘》等早期的文本中,就对现代城市生 活经验有相当的关注和描摹,随后《林红的假日》、《哥俩好》、《遥控》、《生活在 天上》、《睁大眼睛睡觉》等又对城市的生存处境和城市人的心灵有更为深入丰富的探 视。可以看出,毕飞宇沉迷于历史的同时,对当下社会最为活跃地城市生活图景也始终 保持着高度的敏感和创作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