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7278(2002)02-0030-07 沈从文的创作受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影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正如美国学者金介 甫曾指出的,早在1925年,下意识这一概念就已在沈从文小说中出现。[1]在沈从文以 都市人生为题材的创作中,下意识的心理描写尤为显著。《自杀》、《来客》、《都市 一妇人》、《八骏图》、《看虹录》、《摘星录》等篇章中有关人物的心理描写,都见 出意识与下意识的分裂、冲突的症候,豁显出人物生存的尴尬。1949年,沈从文在他的 自我检讨中反思自己的创作时,曾这样说: 自己过去习作中的一部分,见出与社会现实的脱节。由情感幻异的以佛经故事改造的 故事,发展成《七色魇》的病态格局,以及《看虹录》、《摘星录》中夸侈荒诞的恋爱 小说。……究其原因,除了读书范围杂,以尼采式的孤立,佛经的虚无主义和文选诸子 学,以及弗洛伊德、乔依斯造成的思想杂糅混合,全起源于个人与现实政治游离产生的 孤立。[2] 写于1935年的短篇小说《自杀》发表后,吴宓曾对号入座,以为沈从文讽刺的是自己 ,并写信给沈从文,表示不满。在回答吴宓责难的《给某教授》的信中,沈从文这样写 道: 第一先写出那家庭空气,太太的美丽,其次便引起一点闲语,点明题目,再其次转到 两夫妇本身生活上来,写出这个教授很幸福,自己或旁人皆得承认这幸福,离婚与自杀 与他连接不上,然而来了一点凑巧的机会,他到公园去,看见一个女孩子,听了一个故 事,回家后又因为写了一篇文章,无结果的思索,弄得人极疲倦,于是也居然想到了自 杀。太太虽很美丽,却不能动他的心。幸福生活有了看不见的缺口,下意识他爱的正是 那已逝去的与尚未长成的,至于当前的反觉得平凡极了。先用勿忘我草作对话,正针对 那男子已忘了女人。若说这是讽刺,那讽刺的也正是心理学教授刘,与您无关。[3](P1 5) 下意识心理描写,是沈从文都市讽刺的重要手段。《八骏图》似乎集中体现出这一特 征,小说集中展示出某大学八位教授的病态人生。在意识层面,他们或信奉独身主义, 或标榜清心寡欲,或主张泛爱主义,或强调道德名分。然而,在下意识层面,却依然涌 动着爱欲乃至性欲的潮汐。于是,外部举止的“庄严”、“老成”,常变得“不太自然 ”。显然,出于八骏们人之本能的爱欲,性欲冲动,由于受到上述属于意识层面的社会 道德的、思想的或观念的压抑而转入下意识层面。虽转入下意识层面,却又常常以不由 自主的方式流露出来,从而造成人物言—行、表—里的严重分裂。 在沈从文的创作中,下意识心理描写并不止于都市人生。在他的以乡土为题材的作品 中,下意识心理描写也屡见不鲜,诸如《边城》里翠翠的少女怀春心理,《贵生》中贵 生在喝金凤喜筵时的内心愤懑,《丈夫》里的丈夫在河船上产生的内心寂寞感、屈辱感 等等。《丈夫》围绕着乡下丈夫去河船上探望卖淫的妻子、一日夜的经历展开叙述。在 意识层面,丈夫对自己丈夫的身份确认不疑,还打量着有机会与妻子亲热亲热。然而, 河船上的严酷现实将他做丈夫的权利剥夺殆尽,这使他内心感受到了人的尊严的丧失。 但由于在丈夫的意识层面,按当地习惯,妻子外出卖淫只不过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理性的缺失使丈夫内心感受到的人生屈辱无从上升到意识层面,于是导致了他的 去—留选择。丈夫的意识及水保、老鸨请他吃酒席、看大戏的许诺,使他愿意继续留在 河船上,而亲身感受到的屈辱又使他萌生离开河船、返回乡下的念头。去—留,构成小 说叙述的内在张力。而丈夫意识与下意识的冲突则赋予去—留具体的社会心理内容。 《湘西·凤凰》一章对下意识心理的描写,似乎离弗洛伊德方向走得更远。在这里, 沈从文记叙了发生在妇女身上的三种人生现象——蛊婆、巫婆和落洞少女。在分析其成 因时,沈从文指出,这三种现象都是人的精神在极度压抑中的变态发展,以至于人神错 综的产物。而落洞少女,更是女子在性行为方面受极度压抑的必然结果——由于地方统 治者对“性的独占情绪与事实”的维护,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成为“最高道 德”,于是,少女或因早熟,或因晚婚,正常的情欲、性欲受到压抑,得不到满足,在 一种幻觉中发生人神恋,从而导致人生悲剧的发生。 试比较沈从文对都市上流社会人物与乡村下层人民下意识心理描写,似见出二者不同 的价值判断与情感取向。虽然在这两种场合,都是人的正常欲望遭受外部压制的结果, 但这种外部压制,在前者,是出于对社会现存秩序、观念的主动认同,乃至于用以自我 标榜,以维系其绅士阶级的身份与风度,于是,意识与下意识、言与行之间出现的分裂 与冲突,便豁显出人物的乖戾与虚伪,并为小说奠定了讽刺的基调;而在后者,这种外 部压制则源于严酷的生存环境,人物病态心理的生成,是对社会现存秩序与观念被动承 受的结果。而理性的缺失又障蔽或阻塞了下意识心理内容上升到意识层面的通道。这虽 然也是一种人生病态,却是一种悲剧存在。在这种场合,沈从文除了极力发掘其悲剧的 内涵外,还充分肯定了其内蕴的诗意。在叙述落洞少女临死时的情状时,沈从文明确指 出,其“背后所隐藏的悲剧,正与表面所表现的美丽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