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当代生活的挑战 王晓明 80年代中期,当现代文学研究界热气腾腾,人们普遍相信自己把准了文学和社会发展 的正确方向的时候,恐怕谁也想不到,15年后,我们会遭遇这么一个错综复杂的现实吧 :苏联解体,东欧和蒙古的共产党政权相继倒塌,庞大的“社会主义阵营”迅速瓦解, 中国却从90年代初开始新一轮“市场经济改革”,经济持续增长;“冷战”由此结束, 资本主义经济乘势膨胀,“美国模式”似乎成了“现代化”的唯一典范,中国也开始加 入WTO,日益深入地浸入全球经济之湖;“互联网”和生物基因技术急速发展,成为“ 新经济”的两大门神,可在这样的“新经济”中,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整体差 距却正在继续扩大;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地区差别、社会阶层的区分和构成、主导意 识形态、个人的生存空间……都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巨大变化;与此同时,中国思想界在 几乎所有的重大问题上,都发生了明显的认识分歧:当代中国社会的基本状况和性质, 中国和西方的关系,资本主义和“自由”、“民主”的关系,资本主义、市场与“全球 化”,社会主义革命,“新经济”,对“现代性”的反省……重新成为思想界关心的基 本问题…… 在这个现实面前,许多最近20年间激动过现代文学研究界,甚至直接引领过它的变化 方向的概念,譬如“异化”、“主体性”、“纯文学”、“先锋性”和“个人写作”, 以及在背后支撑它们的那些理论和思想倾向,譬如对“现代化”的《河殇》式的向往, 对“语言”的本体论意义的突出的强调,对“确定性”和“客观性”的唾弃,“民族— 国家”、“市民社会”的理论,中国版的“后现代”理论,更不用说“社会主义/资本 主义”、“传统/现代”之类二元对立的思路了,似乎都一一显出了它们的天真、粗糙 、片面乃至虚幻①(注:当然不是说它们已经全都一无是处,在有些场合,我相信研究 者还会继续使用其中的某些概念,甚至部分地借助它们背后的理论,但我确实明显地感 觉到,要想真正深入地把握今天的社会和文学,上面所说的这些概念和理论都不再够用 ,现代文学研究者必须跳出它们划定的视域,不能再继续心安理得地倚靠在它们身上了 。)。倘说在80年代和90年代上半期,现代文学研究常常正是借了这些概念和理论的推 助而发力疾走,“20世纪中国文学”论也好,“重写文学史”也好,背后都分明晃着它 们的巨大的影子,那么,面对今天这样扑朔迷离的现实,几乎失尽了那些理论凭借的现 代文学研究,又该如何自处呢? 在今天,大概不会再有多少人真的以为,现代文学研究可以背对现实和理论,单凭“ 审美”感觉和历史资料而继续前行吧?从诞生的那一天起,现代文学研究就是以“当下 ”的文学为基本对象,与这文学同步前行的。它热切地关怀研究者置身的现实生活,能 及时敏感到这生活所凸现的重大的社会、文化和精神问题,它更能有力地呼应那些尚未 被主流接纳的思想萌芽,甚至与当代最活跃的社会思想形成互动:这就是现代文学研究 的“当代性”,这研究的几乎所有的艺术敏感和思想锋芒,都和这“当代性”密不可分 。最近20年对鲁迅作品的“美学”意义的重新阐发,有哪一次不是和对当代生活的重新 理解互相激荡?至于“审美直觉”、史料与理论之间的往复作用,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同 样非常触目。刘西渭式的“印象批评”,本身就有一根支柱是取自现代欧洲的文学和美 学理论。30年代良友出版公司邀约编撰的《中国新文学大系》,80年代初中国社会科学 院主持的两套“现代”和“当代”作家的资料汇编,更无一不显示了编撰者所信服的历 史、社会和文学理论的深刻制约。人类生活演变到今天,“理论”和“材料”,“直觉 ”和“推理”,其实都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再截然两分了,再要单执一面, 多半就只是束缚了自己②(注:我当然理解90年代初以来许多学者提倡多注意史料、少 谈理论,或呼吁返回“审美”和艺术批评的苦心,面对学术界的种种浮泛和粗劣的风气 ,人们本能地就会向偏重“客观”和“审美”的价值立场倾斜。在特定的情形下,这样 的倾斜自有它不容忽视的意义。但我同时希望,我们不应由此滑向另一个错觉,即以为 我们真可以经由单纯的史料的积累、或艺术直觉的引导,而深入推进学术的研究。对研 究者自身那种因为深藏而几乎不自觉的理论立场,我们应该保持不断的反省。有时候, 你自以为是依据对“事实”的把握而轻蔑某个时髦的理论(这轻蔑或许也并非全无道理) ,却想不到你对“事实”的那个把握当中,正有你过去接受的某种理论在起作用。)。 可是,90年代初以来,在现代文学研究界,一种要求研究者坐稳“学术”和“文化” 本位,不得“越界”的呼声,却日益洪亮,甚至可以说是成了主流的声音。它似乎认定 ,关怀当代生活与追求“学术”进步是一对很大的矛盾;它甚至纵容一种更严厉的判断 :坚持“当代性”一定会背离“学术性”③(注:这似乎也正符合那种对“90年代”所 谓“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概括。当然,这样的概括并不能太当真,缺乏思想含量的 东西,“学术”价值多半不高,很难长久“凸显”,反过来也一样。)。正是在这种气 氛的熏染下,9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界贡献出了一大批在搜罗细节、填补空白、铺陈概 念和显示“规范”等方面颇为可观的著作,但思想的锋芒和艺术的敏感却似乎日渐淡薄 ④(注:9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并非全都如此,也有一些既具思想洞见,史料上也比较 扎实的著作,例如洪子诚和陈思和的两本当代文学史,以及稍早时候钱理群的《1948: 天地玄黄》。但是,与9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著作的出版规模相比,这样的著作真是太少 了。)。现代文学研究越来越远离当代生活,收缩为仅仅是学院内的一项安静枯燥的专 业“活计”。当然,这背后的原因有很多,有些原因也很深,不可能在这里一一详论, 但我却想先指出其中的一点,就是研究者自身思维上的错觉或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