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074(2002)01-0059-08 1 鲁迅生前肯定已料想到他死后依然逃脱不掉被污蔑被攻讦的命运,所以,像王朔之类 的鲁迅批评,先生如果有知是不会感到意外的。但先生决然不会想到的是,在他身后60 多年,有人竟将他视为西方传教士的精神傀儡,并以挽救者的姿态,要清除他身上的殖 民话语遗毒:“我们太折服他的国民性批判了,太钦佩他那些独有的‘文化人’形象的 创造了,以致长久以来,竟没有人去看一看国民性后面那些传教士们陈旧又高傲的面孔 。”如果这批评是来自新锐批评家或那些文坛泼皮倒也罢了,偏偏它却出自并不新锐的 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之手。因此,当我初读冯先生2000年那篇批评鲁迅的文章[1]之后 ,曾感到嗖嗖一股冷气袭来,一时间,搞不懂冯先生这是怎么了:在写小说、舞丹青、 弄文物、护古城之外,竟也玩起以毁“鲁”为荣的文化批评来了?再说,鲁迅先生确曾 以典型解剖的方式犀利地批判过中国国民劣根性一面,但冯先生自己也曾以人像展览的 方式广泛暴露过中国国民腐朽性的一面。既如此,这“国民性”批评怎么会突然成为问 题了呢?在文学家冯骥才的背后是否也站着某位西方理论传教士呢?我暗自猜度。 后经学界朋友指点,我终于找到了谜底,并看到了批评家冯骥才身后刘禾那新锐又自 信的面孔。我这才知道,冯先生的文章,不过是刘禾国民性神话理论的一次批评实践而 已。而与冯先生的文章比较起来,刘禾的文章更学术但也更片面,其观点更难苟同。由 于国民性理论关系到对鲁迅形象、对中国近代思想史、对中国当代民族主义思潮的重新 认识评价,不能不加以辩驳,于是,便产生了这篇对刘禾《国民性理论质疑》[2](P199 )质疑的文章。 2 以反对西方殖民话语霸权为己任的刘禾,是很懂得占据话语制高点的。请读她文章的 开篇: “国民性,一个挥之不去的话题。从晚清到今天,中国人的集体想象被这个话题断断 续续地纠缠了近一个世纪。无论理论家之间的分歧有多么尖锐,争论多么激烈,其中的 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共识:相信国民性是某种‘本质’的客观存在,更相信语言和文字在 其中仅仅是用来再现‘本质’的透明材料。这种认识上的‘本质论’事实上模糊了国民 性神话的知识构成……绝大多数学者不是把目光集中在如何给中国的国民性定调子、下 结论上,就是在它和阶级性这两个概念之间争论不休,可是,一个比它们更有意义(且 属于前提性)的问题,却被彻底地排除在视野之外:‘国民性’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知 识范畴?它的神话在中国的‘现代性’理论中负载了怎样的历史意义?” 这真是先声夺人。刘禾超越了百年来众多理论家的分歧,而对他们公认的“国民性” 话语前提进行提问。说是提问,其实前一个答案她已先验地给出了,即“国民性”话语 是一种神话知识①(注:刘禾在该文结束时曾注明,“说它是神话,我不过在这里用了 一个隐喻,指的是知识的健忘机制。”意思是国民性的话语在生产自身知识的过程中, 抹去了生产过程的历史痕迹,使国民性成为具有超然性、真理性的东西。但我在本文中 仍将作者用名词给出的“神话”(国民性神话)理解为虚构的意思,因这与赛义德在《东 方学》中对东方主义话语比喻是一致的。);后一个的答案她也在文章中解答了,即“ 国民性”话语是为西方殖民者张目的霸权话语。正是站在这一话语“制高点”上,刘禾 几乎将百年来所有推进中华民族进步解放的思想文化先驱们,统统一网打尽,使他们或 者变成被国民性神话蒙蔽者,或者成为国民性神话能动诠释者。 前者如梁启超、孙中山。梁启超从日本引入国民性理论,是用来发展中国的现代民族 国家理论的;孙中山认为中国人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但他们的奴性、无知、自私和 缺乏自由理想是国民性的一大缺陷。“值得玩味的是,梁启超和孙中山两人都曾是抨击 西方帝国主义的先驱,然而,他们的话语却不得不屈从于欧洲人本来用来维系自己种族 优势的话语——国民性的理论。”后者的典型则是鲁迅。据刘禾说,“鲁迅国民性思想 的主要来源”[3](P73)就是明恩溥教士写的那本《中国人的素质》(以下简称《素质》) ,鲁迅笔下的阿Q简直就是明教士理论的拷贝。鲁迅几乎是在形象化地阐释作为殖民话 语的国民性理论。 显然,刘禾这种“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完全颠覆了传统的思想史结论。但正因其 偏激如此,也使她的结论极其脆弱、不堪一击。因为刘禾虽然可以颠覆话语,却毕竟不 能改写历史。历史告诉我们,正是由于“五四”运动及鲁迅等思想先驱的国民性批判和 文化启蒙,才使中华民族步入不断革新、革命的道路,才有了中国的百年振兴。假如按 刘禾的逻辑,百年来,我们的思想先驱们统统都受蔽于国民性神话,上了殖民霸权的当 且自觉为其张目,那西方殖民者称霸中国的野心岂不早就实现了吗?今日刘禾们又怎能 进入美国的学术话语中心,以充满自信的姿态,做这样的思想史翻案文章以对抗后殖民 话语霸权呢? 3 读者如果认为刘禾就这样容易被驳倒,那就错了。实际上,我们尚未与她交手呢。因 为我的上述结论依然属“本质论”的实证产物,而根据刘禾的理论,讨论要在语言文字 构成的“不透明”的话语层面上进行,而在这一层面上,所谓百年来中华民族素质大大 提高这一事实都未见得存在呢!在《欧洲路灯光影以外的世界》一文中,她便曾在括号 中提出这样的质问:“人们开口闭口讲晚清闭关锁国,讲落后的封建社会,……讲传统 的愚昧(好像现代就不愚昧)”[4]。既然这样,我们就无权“开口闭口”讲晚清的愚昧 ;而没有晚清的愚昧,还谈什么思想启蒙与进步呢?不要认为刘禾是在这里玩偷换概念 的游戏,她的这一质问是严肃的,在这背后,透露出的正是刘禾反对国民性话语霸权的 坚定立场。因此,我们必须正面领教刘禾的国民性神话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