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伊始,后现代语境罩笼下的大陆先锋诗界,“忽然”涌冒出一股以“下半身” 为首的肉体诗写作潮流,一时间成了网络媒体热门货。其实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 从“反文化”“口语流”的胎盘里,就悄悄孕育了这一“孽种”。事物发展往往有个过 程,起始面貌常是隐匿分散的状态,直至某一契机到来,便攒足气力扯断脐带,兀立在 你眼前了。 “下半身”,又一次貌似偶发的命名,实则颇为准确而感性地指示其内涵。满眼是这 样的标题:《我的下半身》、《肉包》、《压死在床上》、《每天,我们面对便池》、 《奸情败露》、《为什么把我弄醒》、《干和搞》、《性生活专家马晓年与特邀主持人 孙岩》、《把爱做干》、《伟哥准入中国市场》,在这种题旨挥发下,自然聚集了牛逼 、操、干、搞、弄、鸟人、洞、玩具鸡之类的语汇,继而让人联想躯体或直抵那些遮隐 部位、羞涩器官及其专有名词:原欲、冲动、力比多、荷尔蒙、内分泌、肾上腺素、情 色、造爱、手淫……肉体感官大联盟,共同勾连出一出出黄段子或准黄段子式的言说, 而言说方式又往往夹带简化了的小品、相声、幽默、笑话、卡通成分,从而完成一次次 无拘无束、无遮无拦的性话语敞开。 “整个校园哼哼唧唧/只有教授们还在教导我们/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为了报答师恩/我 把用完的避孕套/埋进土里”(李师江《校园记忆》),小小的戏谑反讽,通过一个信手 动作“埋”,回报了师恩德性的长期关怀。一种亚嬉皮的姿态,既反映校园当下的情爱 状,又消解某些“道貌岸然”的规范。高频率性事描述,无疑构成当下肉身写作重点。 “在疙瘩的草地上/你手把手从几秒钟/训练成两小时/你已经喘不过气了/依然鼓励我做 任何事情/都要忍耐/……偶然想起这些/我就惭愧/我就骑上她们身上/喊出你的名字”( 李师江《献诗》)。不乏真切的心迹坦露,自揭老底的裸白,有内心的愧疚,鼓倡原欲 的放纵,有一时自省、更有自我辩护。道德与本能冲突中,本我原欲常被拥戴到支配一 一切的高位,本我的“童贞”与“可爱”,为肉体行为找到了合法外衣。 露骨的文本面前,人们很容易一下子判定“下半身”=色情诗、肉身写作=性写作。诚 然,不少作品充塞情色成分与色情成分,但从更深远的人类学角度出发(下文还要分析) 我们当可窥见现代诗风迁演至近期的某些“内在依据”。仅仅停留于表面类别性质判断 ,是远远不够的。透过个案,留给我们的思索是,它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这种肉身 写作有何特点?它与此前“身体写作”处于何种关系?有否成立的可能性、可取性,以及 由此带来负面影响等等。 浏览宣言、文本、争论、访谈录,包括网上贴子,剔除某些极端成份,我们将“下半 身”社团所推行的东西,定性为一种肉身化写作,其核心取向可概括为: 第一点:诗歌写作是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 第二点:诗歌写作遵守快感(广义)、性感(狭义)原则; 第三点:诗歌写作直指形而下日常性在场状态; 由此引发语言技术层面问题,则可再补充—— 第四点:游戏“段子”为言说特征的后口语。①(注:参阅民刊《下半身》2000年7月 创刊号,2001第1期。 参阅民刊《诗文本》2001年2月。 参阅民刊《诗歌与人》2000 年第1期,2001年第2期。 参阅民刊《诗江湖》,《诗江湖2000》香港银河出版2001年 5月。 参阅《’70年诗人诗选》海风出版社2001年6月。) 照此立场,姿态和原则,我们看到:伦理让位于肉体,诗性让位于流俗,思想让位于 官能,新一轮以肉体感官为花样滑冰的诗风,倏忽间于“知识分子”与“民间”争战的 硝烟后显露出来了。 “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剥出一根冰棍/使劲吸吮/伴随伸缩自如的动作/她的唇边发出/ 不可思议的/有节奏的声响/并有白色奶液/溢出咀角/”(南人《吃冰棍的女子》)日常街 景的一幅普通画面,在主体的性意识观照下,很明显转化为一种隐喻。简单不过的吮吸 动作,即刻被主体意识纳入“喻体”,即使不做后面的直接点明“不少男人/驻足旁观/ 垂涎欲滴”,也会强行引诱受众联想——一场对应性的“口交”联想,且联想也只保留 最后一角遮羞布。直接隐喻仍然可以归结为——从肉体到肉体——强烈的性主体意识在 起作用。 南人的肉体隐喻毕竟还披着薄纱,尹丽川干脆付诸行动,“哎,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 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钉钉子/噢,再快一点再慢一点再松一点再 紧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扫黄或系鞋带/喔,再深一点再轻一点再重一点/这不是做爱 ,这是按摩、写诗、洗头或洗脚/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呢,嗯,再舒服一些嘛/再温柔一 点再泼辣一点再知识分子一点再民间一点/为什么不再舒服点”(《为什么不再舒服一点 》)彻底抛开观念、理念,完全从快感出发,只追求快乐舒服,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而 合情合理。比较1987年伊蕾引起诗坛震骇的《独身女人卧室》“你不来与我同居”,不 难看出历史“进化”的程度。当年伊蕾基本还处于性观念层面的吁请、呼告,挑衅男权 主义,而尹丽川则压根儿不纠缠这些(她应该感谢前辈扫清观念障碍)直接进入对等的行 为层面——造爱已普及到一次次日常生活的流水帐,如同一次钉钉子、系鞋带、按摩、 写诗、一次洗头或洗脚。重要的是它的完成,完全取决于以舒服为旨归的快感,而不附 加任何包括对男性性中心批判的早期主题。一次具体的造爱过程——方向、速度、力量 ,自然都服膺人类存在的最大理由——快乐。在人的生物本能上毫无忌惮地推崇肉体写 作快感,此诗堪称这一写作向度的典型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