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文学(这里专指中国大陆以外的用汉语言创作的文学,也即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台 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从80年代初期开始到现在已历时20年,取得了令人惊喜的 成绩。迄今为止,已经发表、出版了大量的评论文章和学术专著,尤其是随着一批诸如 “香港文学史”、“台湾文学史”、“海外华文文学史”的出版,更是使得我们的这一 新兴研究领域越来越逼近标准的“学科”殿堂。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认为,所有 这一切都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华文文学研究所获得的繁荣景象只是一种量的积累,而在 具有普适性学术理念的营造上并无重要意义。这便意味着,止于目前的华文文学研究的 收成,并不能够为下一步发展提供有效的推动,华文文学研究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 境。 那么,使华文文学研究体现为仅仅是量的意义上的积累并使其原地徘徊、停滞不前的 原因是什么呢?就任何自成系统的科类研究而言,在各种具体形态上完全不同的操作过 程背后,总有一个统一的、基础性的观念在维系该科类研究的系统性,并且,此一基础 性观念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决定着相关研究的现状以及发展前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 们认为,华文文学研究现状堪忧、缺乏进一步发展之推动力的根本原因在于,该科类研 究在基础性观念方面存在着严重的偏差。 在我们看来,支撑目前全部华文文学研究活动的基础性观念是“语种的华文文学”。 而这种“语种的华文文学”观念充其量只是一种常识化的观念,它过多地注重了华文文 学作为文学现象的外部情况,即,它过分地强调了后者的语言学表象,从而绕过了对其 内在的本质属性的追问。这有悖于追求深度、向着研究对象本身内部掘进的学术研究之 天性,从而必然造成了华文文学研究的困境。下面,我们将对“语种的华文文学”这种 观念作一个简要的评述,之后再谈谈我们提出“文化的华文文学”这一观念的基本思路 。 目前看来,关于华文文学的任何一种研究,不管是批评的、理论的,还是欣赏的,不 管它按照通常的标准具有怎样的学术价值,都未曾超越“语种的华文文学”这种观念。 “语种的华文文学”观念事实上成了华文文学研究的无所不在的思维陷阱和阻碍探研进 步的常识化了的障碍。对于学术研究来说,这种观念的根本缺陷在于,它只注重作为思 索对象的华文文学的外部表象,即它的操作性工具——汉语言的特征,而对散播于世界 各地的、文化上有着千差万别的华文文学的内在本质则不闻不问。而另一方面,我们同 时也发现,这种观念所攫取的语言学特征——即文本的汉语言表象——并不是某种纯净 的客观存在,而是包含了太多的“文化期许”,即是说,文本的汉语言表象被注入了诸 多非关学术研究的主观意愿。我们称华文文学研究的这种情态为“族群主义”。“语种 的华文文学”之“语种”就其在当下思维中的语义作用论并不是一个客观的判别标准, 它是语言之种类与民族主义合谋的结果。这也等于说,当下研究思维中的(华文文本的) “汉语言”并不是原本的、天然的理论叙事元点,而是被在无意识之中加工改造过的东 西了;它被灌入了民族主义的文化因素和时代情绪。这种情况下,华文文学的语言表象 被不恰当地强化了,情绪化了,具有了浓重的、不甚友好的族群主义味道。事实上,多 年来在我们这一行中所常常出现的、为不少海外华文作家所诟病而又渐渐为我们有些研 究者所意识到的批评过程中的“误读”,其根源很大程度上不能不说与这种“语种的” “元归属”意识息息相关。 “语种的华文文学”作为一种明确的概念是最近几年提出来的。近几年来,华文文学 研究企图超越以往的低浅层次,在文化战略的高度上对研究活动进行重新规划,以期建 树具有世界意义的华文文学概念。于是,“语种的华文文学”作为明确的口号出现了。 然而,我们必须注意到这样一点:“语种的华文文学”概念并不是一种新事物。此前的 华文文学研究,虽然没有“语种的华文文学”这一口号的引领,但它之作为一种基础性 观念是始终存在的,并始终在后台指引、规范着全体研究活动。语言之种类,是一种常 识,正是这个常识造就了过去全部华文文学研究的理论立场和批评视角。“语种的华文 文学”不是一种新概念,而只不过是将上述通常情况表述为一个“专有名词”而已。由 此我们有理由这样认为,止于目前的全部华文文学研究基本上是在“语种的华文文学” 观念下进行的。 理解上述这一点并不困难,困难在于如何评价这种观念笼罩之下的“语言”,如何评 价全体研究对文本汉语言表象所持的文化理想主义态度。我们注意到,它(“语种的华 文文学”观念)的“语言”绝不是研究对象的某种客观主义的属性,而是具有族群主义 意味的东西;不是纯洁的、干净的客观存在,而是被加工、改造过的东西,是华文文学 的语言学表象与文化民族主义心理相混合的结果。 截至目前的华文文学研究大体上可分作两类,“语种的华文文学”观念在这两类研究 中有如下不同的体现: 在第一类研究中,“语种的华文文学”观念保持对整个研究思维过程的最高控制权, 它规定研究过程的走向从而到达一定结论,但它并不明确体现为特定的说辞,整个思维 现场也没有明确的语种意识。在这种状态中,汉语言表象作为一种不容怀疑的“信念” 始终支撑整个研究活动,研究思维从汉语言表象开始,虽然运作的具体方式不同,但最 终都在汉语言表象这个归宿点上结论为特定的理论观点。说它是“信念”是因为,这种 状态中的汉语言表象是混合了文化民族主义意蕴的,属于某种被营造的东西,就其实质 而言,它是民族主义文化基底在华文文学研究中的具体体现。这类研究属于大众化研究 。 而在另一类研究中,“语种的华文文学”观念则有完全不同的体现。这类研究多半立 意较高,视野广阔,民族利益、文化远景尽收眼底,往往给人一种博大、深远之印象。 在这类研究中,“语种的华文文学”观念当然也是整个研究思维的根本依托,既是起点 也是终点,而且,这种观念体现为个性成熟的概念,直接参与思维运作。这种情况下, “语种的华文文学”不再是某种未被明确出来的、躲在背后起作用的思想形态,而是一 个有着明确内涵与外延的概念,它直接引领研究思维到达特定的、符合文化民族主义原 则的结论。一般说来,这个概念的内涵是文化民族主义的基本内容和根本追求,而它的 外延则是一个被幻想出来的广大无边的汉语言世界。这个世界既是华文文学的外在形象 ,同时更重要的,也是一种唾手可得的民族主义辉煌。正是后一方面,才是研究活动的 真正兴趣所在。很显然,理论追问方向既然未能指向华文文学存在本身,华文文学的本 质属性便不得昭示,华文文学的自身存在也就始终得不到确立。也正是在这样一种研究 模式中,我们发现,华文文学作为客观存在的文学现象沦落为研究活动的某种单纯的操 作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