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量淳于阳立的言谈行状的过程中,我脑子里不断闪现着“瞧!这个人”这句话。那 是尼采自传的标题,尼采用这么一个句子,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对人的精神品质的关注 。我不想去考证张炜在创作他最新的长篇小说《能不忆蜀葵》前是否想到过尼采。但我 知道,《九月寓言》之后张炜的小说创作在持续地关注人的精神品质问题,从《柏慧》 到《家族》,再到《能不忆蜀葵》。这是一个贯穿的主题,被从各种方面——道德、历 史、信念……的角度分别、逐层地探究着。有人不太理解这种创作的意义,一部分是因 为这些人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经完蛋,成为物的俘虏和囚徒;另一方面,也跟张炜创作有 关,《柏慧》和《家族》两部长篇小说,情感是深刻的,精神是强大的,主题是重要的 ,可惜人物塑造未臻善美,他们往往不是靠自己的血肉之躯而是靠作者的激情、爱憎站 起来的。现在,在《能不忆蜀葵》里这种缺憾不复存在,居功至傲者就是这个淳于阳立 ! 跟诸多著名的小说人物形象有所不同,别人是在情节发展中逐步完善、完成自己的个 性形象,淳于阳立恰恰相反,对他来说整个情节过程毋宁正好是自我毁坏的过程——最 后,他在自我毁坏当中完成了自己的性格塑造。这种毁坏,当然有来自外部的因素:时 代、社会和文化的堕落之类……但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体内的各种杂质。我们看到,作 者并不吝惜对他的才具的肯定和褒奖,就其才具而言,这个人其实高出芸芸众生不少, 如果拥有良好的心性,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富于创造性的杰出的人,问题恰恰是,他并 不具备这样的心性。可以说,读者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降低着自己,从出乎其 类拔乎其萃到庸俗堕落。淳于阳立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展开着自己的个性。他究竟 缺什么呢?我们看到,才能、见地、热情、敏感、生命力……他都不缺乏,他惟一缺的 只是一种东西——一种叫做“纯粹”的品质。 这惟一的欠缺,把他打垮了,使他除此以外所有丰富的素质可以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 影无踪,突然混同于大街之上任何一个扛着庸常脑瓜、怀揣简单欲望的人。由于不“纯 粹”,这个人不可能像浮士德、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样,使灵魂和肉体穿越“炼狱”之 火、经受考验之后,完成自我净化,到达精神的彼岸;相反,他倒是被毒焰所吞噬,被 烧成了丑陋狰狞的骷髅。这个人,当他尚未被自己的杂质所戕害时,曾画出过闪耀着纯 朴健康之光的蜀葵,那是怎样的画啊——“明亮逼人的光马上投射过来……夏天的光, 夏天的热量,中国乡间的烂漫和美丽。久居阴湿丛林的桤明在一片斑斓面前差一点哭出 来。一种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独语,正从数不清的花瓣和叶片汩汩流出。蜀葵,懂得羞 愧的花,这一刻热情逼人。”而到小说结尾时,这个人却已是一个虚荣的、靠占有欲刺 激其神经和生命的人,以及一架快速、批量制造商品画的机器。 淳于阳立的故事告诉人们,对第一流的人来说,有为不是他们彼此之间最终见出分晓 的关键,相反,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是明确的放弃,更是澄澈的坚守。懂得放弃和 坚守,能够放弃和坚守的人,才真正了解自己的使命和存在的意义。淳于阳立显然不懂 得这一点,他陶醉于自己的似乎无边的力量中,贪婪、到处伸手、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他索取得太多,结果,他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没得到。 某个浑身上下浸透铜臭甚至本来就是被铜臭喂养大的消费文化“偶像”的堕落,不足 为奇,然而《能不忆蜀葵》给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有着真正艺术家素质的人的变质。 淳于阳立无疑凸现了如下可怕的事实:文化垃圾化的趋势正迅速地从大众文化蔓延至精 英文化,悄然泯灭两者的界限。淳于阳立的背后,隐伏着巨大的疑问——那些所谓的知 识分子们,那些所谓的“文化精英”们,其精神品质究竟是怎样的?他们究竟有没有信 仰?他们心中究竟有没有动摇不了的原则?张炜借塑造淳于阳立而提出的这些质疑,是直 捣要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