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或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 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 ——鲁迅《忆韦素园君》 鲁迅是一面镜子,可以从每个人对待鲁迅的态度中,照见其人的人格。 ——诗人绿原如此说 鲁迅诞生120周年,周海婴的回忆录《鲁迅与我七十年》问世。儿子写父亲,是家人父 子之间平常生活的亲切纪录,对消除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那阵子将鲁迅给真正的造神运动 陪绑而肆意扭曲鲁迅形象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有益。由于那阵子居心叵测地“神化”鲁迅 ,将鲁迅扭曲为“左”的守护神的恶果,招来了一系列的情绪逆反和思想混乱;又正值 中国社会转轨的动荡时期,这恶果更和文化整合中的各种负势力交叉感染,干扰着人们 的理性选择。因此,如何对待鲁迅,就成了与如何对待文化同义。 问题不在于无知妄人对鲁迅的轻亵,如称鲁迅遗产为“鲁货”,斥鲁迅为“石头”, 以及“鲁迅见鬼去吧”之类的低能儿的叫嚣,这些并不能多大地伤害鲁迅;也不在于起 源于台湾和海外的文痞而为大陆别有用心的附和者恶意传播的造谣污蔑,如瞎说鲁迅如 不早死,抗战时期也会如乃弟周作人似地当汉奸之类的无耻谰言,那种显然敌视鲁迅的 谣言世家的鬼话也没有多少蛊惑人心的力量。将鲁迅给真正的造神运动陪绑却因为历史 的恶作剧而产生了深重的恶果。眼前看得到的最坏的影响有二:其一是,由于曾将鲁迅 钉定在“左”神的牌位上,误导人们将鲁迅视为和荼毒生灵的坏货是同伙,其逆反的结 果,就连带地将鲁迅战斗生涯中一切对人对事的正确判断都否定了,或大打其折扣。比 如,被鲁迅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一文中评为“拉大旗作虎皮”的后来成 为文学权力中心人物的一伙,鲁迅对他们的评断,参照后来的史实一点也没错,且尚很 留余地;但因为此类人物后来被更“左”的造反好汉所超过,所黜落,人们因憎恶造反 好汉(好汉们确也利用鲁迅的言论打击这些原文学权力中心人物)而迁怒于鲁迅,而不顾 鲁迅原先的评论之无瑕可击。又更如,鲁迅曾无可指摘地批评过梁实秋、林语堂等人, 如果不抽空具体的历史语境,鲁迅是完全正确的;不管这些人以后的表现如何,他们在 被鲁迅批评时都处于负面位置。可是近二十年来,却有人故意吹扬这些人,或明讥鲁迅 为“偏激”或隐喻鲁迅欠高明,进行了一阵“软翻案”鼓噪。甚至连汉奸周作人,也被 捧出来以其“冲淡”来反形鲁迅的“偏执”和“激进”之不可取;更不说以胡适的“公 正和平,允执厥中”,推许为新文化的正宗,人文精神取向的典范,用以反衬鲁迅的“ 过激”为不可师法了。 (这里面也有对“左”的逆反情结。胡适应有胡适的地位,上世纪五十年代对他的“搞 臭”批判是非理性的,不公平的。但胡适的努力并未能溶入中国社会的基层,对动摇中 国社会的旧制度、旧意识、旧风习没有震撼性的力量,他的启蒙,总的说来是“外烁” 性质的。而鲁迅,真所谓是“民族魂”,是生发于民族内部的历史新觉醒的代表,和中 国社会的基层运动血肉相连的。鲁迅与胡适的根本区别在此。) 将鲁迅扭曲为“左”的守护神的恶果之二是,由于反感于“神化”鲁迅,人们努力要 把他拉回人间,这原不错;可是或由于矫枉过正(这样的成分很少),或出于市民的庸俗 趣味和某种阴暗心理,其中也不能排除原因多样的对鲁迅的蓄意抵制,拼命把鲁迅往庸 人堆里拉,使之市俗化即矮化。那办法就是去找一些市井小妇人最热中的东家长西家短 之类的萎琐事由,当作鲁迅“研究”的话题,就像小报的末流访员津津乐道歌星隐私、 影星婚变似地,将伟人扯淡在、淹没在庸俗无聊的口水涎沫之中。前些年台湾曾有谣言 世家编造鲁迅在早年留学日本时期醺酒狎妓等胡说八道,趣味十分低级;近年来国内也 有些人,“探索”肖红与鲁迅交往的“恋父情结”,也有“考证”鲁迅与许广平定情系 在哪年哪月何时何地的文字,据说是用弗罗伊德法或蔼理士法“研究”鲁迅的“新开拓 ”。因投合庸俗趣味,颇有市场。然而这种“开拓”不论花样多么新鲜,“考据”何等 确凿,都不啻“邻猫生子”,能给人带来什么效益?无非是提供点言不及义的无聊谈柄 ,有如鲁迅小说《肥皂》中四铭太太所说的“格支格支,不要脸”而已。通常人们为了 揭露某些头上有神圣光圈的伪君子,才追究其见不得人的隐私,还他们以言清行浊的丑 陋真相,以此来找鲁迅是找错了对象。即使本无恶意,也只如鲁迅在《题未定草·六》 中所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 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 !” 鲁迅逝世以后,关于他的传记、印象记、回忆录,不知凡几。大抵侧重于排比事实, 为人物定位。写得较真恳的如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许广平的《欣慰的纪念》等 ,也只从思想风貌着眼;有的则只是政治宣传,如冯雪峰《党给鲁迅以力量》。总之, 都令人觉得与生活实感疏离。可能因为这些作者都是文学家,有某种“做文章”的框框 存于心中之故。周海婴遵守父亲的遗训,“不做空间文学家”,只从所忆所感,老实写 来,表述的都是事实,正如鲁迅所说:“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 转成新鲜。”(《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人情小说》)当然,鲁迅弃世时,周海婴还是一个 孩子,但他的一生都和鲁迅关联而且不得不关联,而鲁迅又和不少人关联着。因此,读 这本《鲁迅与我七十年》时,看得出他下笔时有不少顾虑,某些段落的踌躇畏缩之状也 很显然。这因为,从根本之点说,做鲁迅的儿子就不知有多少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