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227(2002)01-0023-03 作为与“吃人”的社会势不两立的思想家和艺术家,鲁迅深知要摧毁“吃人”的社会 ,不仅要揭露“吃人”的现实,掀翻“吃人”的筵席,更要揭穿正在被“吃”的人那种 虚幻的自我存在感觉和自我维护方式,唤醒那些把“吃人”当作一种“仪式”来欣赏的 客,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也正在被“吃”的真实存在,让人们从不同的生存经验中体验到 人的存在的本体论意义和未来学意义,去争取人的基本生存权利。鲁迅在其小说创作中 ,无论为之“呐喊”还是为之“彷徨”的,就是这个关于人的存在的问题。而从特定的 视角看,则可以说阿Q是鲁迅受到社会达尔文主义和尼采主义的震动而引发出关于人的 存在的思考中创造出来的“问题人物”。 说阿Q是“问题人物”,不仅因为他的社会归属有问题——姓氏、名字、籍贯、行状无 考,虽很自重自尊但优劣、强弱、胜败却又分不清,想要把“自己”和“别一个自己” 分开,却又搞不懂自己是不是“自己”,想要造反、革命,却又不知怎样造反、革命, 到头来不但不得革命反而被人“革”了命;而且因为他的自然归属也有问题——不知是 人还是虫豸,甚至不知生与死的区别。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社会归属和自然归属都有问题 的阿Q,却又偏要利用种种机会一次又一次地用虚幻的自我确证方式来证明自己是一种 优胜的存在。其中最令其成为“问题人物”的,就是他临死还要把在死刑判决书上画押 和临刑前游街示众当作一种确证自我尊严的“仪式”,而看客们则把阿Q之死当作一种 纯粹的“仪式”来欣赏。 鲁迅为什么要这样描述阿Q之死的“仪式感”,并把这种描述用一个“大团圆”的概念 来涵盖它?难道这仅仅是为了刻画阿Q的复杂人格,表现阿Q奇特的人生观、价值观和斗 争观,使这个“问题人物”在艺术上得到圆满的终结吗? 问题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因为鲁迅毕竟不是纯艺术家,而在实际上他首先是一个思想 家。 从思想政治层面上看,鲁迅让阿Q这个曾经萌生过“造反”念头的无产者把在死刑判决 书上画押当成一种“签字仪式”,让阿Q在临刑前游街示众的过程中努力寻找英雄好汉 的感觉却得不到群众的认同,无疑具有深刻的反讽意味:他不仅是对独裁制度残酷迫害 人民群众的罪行的一种沉痛揭露和控诉,更是对辛亥革命不宣传发动群众提高群众觉悟 而导致失败的一种隐喻和暗示,有着深刻的历史真实性。 但是,毕竟尼采关于“人是一个浊流”还是“超人”的思辨对鲁迅的震撼太大(参见鲁 迅《随感录四十一》),所以鲁迅在刻画阿Q这个人物时,就不能不上升到哲学层面处处 对人的二律背反存在、对人的“圆满存在”(“大团圆”)进行探询和追问。不难看出, 鲁迅特别对阿Q在死刑判决书上画押和游街示众的情状进行细致的描述,目的就是为了 在文化心理层面上让读者和作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思想感情产生共鸣,对人 到底应该怎样存活有更多的感悟。 应该承认,阿Q在画押时对死之将至是并不自觉的;或者说,阿Q并不把在死刑判决书 上画押看作是要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一个结束的句号,因为他不识字,不认得那“一张纸 ”就是“死刑判决书”;他之所以“吃惊”得“魂飞魄散”,只是因为自己的手第一次 和笔相关——这种超验性的事情,使阿Q迷失了自己,他既找不到作为“自在存在”的 我,也找不到作为“自在存在”的我,总之,阿Q的“存在”的历史合理性已经成为一 个需要证明的问题。①大概就因为这样,所以他要把画押当成一种“签字仪式”,当成 确证自身存在的一次难得机会,分外郑重,格外认真,“立志”非要把圈画圆不可。然 而阿Q失败了。他的手和笔一点儿也不听使唤,终于在“刚刚一抖一抖的”把圆画得“ 几乎要合缝”时“向外一耸”,把“圆”破坏了。然而阿Q这一主观上的失败却成功地 给自己画出了一个“Q”的本原形象,在客观上达成了阿Q确证自身的愿望,也完成了对 “死的仪式”的确认。不难看出,鲁迅这样写,显然是为了揭示出阿Q为确证自身存在 而诚挚、好胜到迂腐、愚蠢、麻木地步的复杂人格,巧妙地通过喜剧性的形式暗示出阿 Q这个“问题人物”的悲剧性结局,在艺术上使这个“问题人物”趋于圆满(“大团圆” )。但是,艺术形象终结之处往往却是艺术家的哲学思考最深刻之处。所以,在这里我 们更应当注意“Q”作为“问题Questions”的缩写符号的深层含意,注意作者通过阿Q 既自重又自轻的奇特的人生观、价值观和斗争观所折射出来的人的二律背反的存活方式 ,以及其中蕴藏着的作者对人的存在的本体论和未来学的思考与评价。 ---------------------------------------- 注释: ①莫里斯·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他人和人的世界”中说到:“时间的诸时 刻手超验性既建立又损害我的历史的合理性:它建立我的历史的合理性,因为它向我展 现了一个全新的未来,我在那时能反省在我的现在中难以理解的东西,它损害我的历史 合理性,因为我不能从这个将来把握我以一种必然的确定性体验到现在,因此,体验到 的东西是完全不可理解的,我理解的东西不能完全和我的生活一致,最后,因为我不能 与自己保持同一。”(P437)阿Q在超验性的瞬间可能也有对自我迷失的顿悟,所以他有 对于作为阿Q的自我存在的历史合理性进行确证的欲望,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