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魏建功在北京《文艺报》第29期上发表《关于鲁迅先生 旧体诗木刻事及其他》。对鲁迅作品版本研究而言,这是一篇十分重要的回忆录,遗憾 的是,一直未为人所注意。 在此文中,魏建功透露了一件鲜为人知的史实。“七七事变”爆发,他于1937年11月 离开沦陷后的北平,过香港,迂道广西,到长沙,再迁昆明。虽然长途跋涉,尝尽颠沛 流离之苦,但他一直随身携带着鲁迅的三件手迹:(一)《会稽郡故书杂集》手写本,( 二)《娜拉走后怎样》手稿,(三)为台静农书写的诗幅。次年3月,他自昆明把《会稽郡 故书杂集》手写本辗转香港寄交在上海的鲁迅夫人许广平,许广平在1938年版《鲁迅全 集》编校后记中特别提到她收到这份鲁迅手泽时,“如获至宝,欣喜之情,无言可喻” 。 魏建功从危城中携出的另一份鲁迅手稿,即《娜拉走后怎样》的下落,则颇富戏剧性 。且看魏建功的详细追记: 《娜拉走后怎样》是收在《坟》里的原稿,静农收藏,由维钧代为找裱工装潢成了一 个手卷,并且已经请了马幼渔先生题跋,我也写过一点。静农八月初南行,虽然日本军 队还没有进北京城,交通秩序已经很坏,只带了自己抄的诗卷,把这手迹卷子跟诗幅都 存在我身边。我好容易带到昆明,但是跟静农中间失去了联系。他扶老携幼,辗转流亡 ,到了四川。一九四○年六月,我们在敌机空袭中聚首,当我交给他鲁迅先生两件手迹 的时候,他也象景宋所谓“如获至宝,欣喜之情,无言可喻”。 文中所说的“静农”,即后来享誉海内外的文学家、书法家和教育家台静农。台静农 是鲁迅的学生,二十年代与鲁迅一起发起成立新文学社团未名社,是鲁迅所肯定的“乡 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查《鲁迅日记》,从1925年到1936年鲁迅逝世,他与鲁迅的 交往高达一百零九次之多,其中有互通音问,互投文稿,互赠书物,互托办事,甚至向 鲁迅借款等等。鲁迅那封有名的谈自己不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信,就是写给台静农的 。鲁迅曾先后三次书赠台静农字幅,直至临终前三天,鲁迅还给台静农写信并送他刚出 版的《海上述林》。台静农也编选了第一本鲁迅研究文集《关于鲁迅及其著作》。两人 关系之密切,实在非同一般。 台静农与鲁迅既有如此深厚的友谊,他珍藏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手稿也就不足为奇 了。《娜拉走后怎样》是鲁迅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友会上的演讲 稿,较为集中地反映了鲁迅“五四”时期的社会观、妇女观和改革观,是研究鲁迅早期 思想的重要文献。此文虽然早已收入鲁迅第一本杂文集《坟》,脍炙人口,但人们一直 不知道此文手稿的下落。1999年12月,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了12册宣纸影印线装,厚达 1482页的《鲁迅著作手稿全集》,这是鲁迅著作手稿最为完备的汇集,然而,《娜拉走 后怎样》手稿并未包括在内。 魏建功把《娜拉走后怎样》手稿“物归原主”至今已经五十一年过去了,他的回忆录 发表至今也已有四十四年,沧海桑田,这份我们所知鲁迅早期著作中现存最为完整价值 最高的手稿(鲁迅代表作《阿Q正传》尚有二页手稿存世,但因是残稿,不足与此份手稿 相比),除了舒芜十年前在《忆台静农先生》中说到1946年夏曾在重庆拜观过之外,再 也未被人提及。台静农晚年写有感人肺腑的《始经丧乱》,对此也只字未提。因此,当 我今年夏天在美国看到这份手稿,亲见它仍完好无损的存于天壤之间时,也“欣喜之情 ,无言可喻”了。 这份极可宝贵的《娜拉走后怎样》手稿装裱成长65英寸、宽
英寸的精美长卷 ,首三页书于完整的对折白纸之上,后多接页装裱,难以准确分页。卷首题字:“豫才 先生讲演手稿 一九三七年七月葛孚英题”,葛孚英者,常惠夫人是也。整份手稿字迹 端正,一气呵成,几无修改斧削的痕迹。手抚简篇,足可想见鲁迅当年才思横溢,倚马 可待的写作神情。 特别令人惊喜的是,手稿长卷之后还附有从不为人所知的六篇题跋,分别出自常惠(常 维钧)、魏建功、马裕藻(马幼渔)、方管(舒芜)、许寿裳和李霁野之手。除了舒芜,其 余五位都是鲁迅生前好友,或与鲁迅有同窗之谊,如许寿裳;或与鲁迅有同事之雅,如 马幼渔;更多的是师生之情,如常惠、魏建功和李霁野。他们也都与台静农交谊甚笃, 否则,台静农是不会请他们在如此珍贵的鲁迅手稿上题跋的。这些题跋的重现天日,对 研究鲁迅、研究台静农、研究当时文人学者的交往史都有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现顺序 照录如下: 右为静农兄所藏豫才师十数年前之女师大讲演手稿。民国二十三年七月,静农兄厄于 小人,一日霁野兄持此卷存于寒斋,而已三越寒暑。今夏静农兄北来,因以检还,回忆 豫才师已作古将十月矣。今适卢沟桥事件正烈之时,日军围城炮声时闻,静农兄匆匆又 拟南下,强书数语,以作纪念,不觉感慨系之矣。 中华民国廿六年七月廿一日常惠识于北平 廿六年夏,静农自青岛来,小住寒斋,约为整理鲁迅先生遗著。会日军作衅,景宋女 士不克至,匆匆将归芜湖,示此卷,披诵摩娑,百感交集。曩先生在北京大学主讲小说 史、指
新思,箴砭旧痼,启愚发蒙,终身宝佩。闲尝偕静农诣门请益,又不 以顽梗弃,每茶酒纵谈至于夜分,循循不倦。一九二六年以后,先生游教南檄,寄迹沪 上,世道险
,音书若绝。然师友问讯中,未尝不殷殷垂念建功。无似十数年间 ,浮沉颠沛,实无以报慰。而静农坎坷奔走,乾乾惕厉。视先生道愈弘,数若穷,泰然 巍然无数动者,当更能有以恢扩谨守先生遗训。不敢作颓废想,愿静农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