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失踪:鲜花香水何时休 这不是错觉:在上一世纪末,当散文轰轰烈烈地大爆炸时,报告文学却一直萎靡不振 。人们还记忆犹新,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报告文学是何等辉煌:哪里有不平哪里 有抗争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报告文学。一篇《哥德巴赫猜想》,就是一篇解放知识分 子的宣言书。报告文学成了大众的希望,成了人民的精神支柱。可是,当历史翻到九十 年代,在报告文学的园地上,虽则,还不时冒出一些关注时局的力作,如对不正之风的 批判,对社会重大问题的解剖,等等,但是,不可否认,报告文学却在变革的浪潮中, 进行着一场甜蜜的蜕变:变色变性变味,正在趋向甜蜜化,哪里有金钱哪里有买卖哪里 有甜蜜,哪里就有报告文学,报告文学几乎成了广告成了侍女成了欲望的代名词。不仅 读者对它不屑一顾,甚至连他们歌颂的主要对象——企业家也对它避犹不及。二十世纪 初才诞生的报告文学,就在甜蜜的诱惑下,甘愿走到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 或许有人不同意我的估价,那我们就先打开某学会在九十年代编辑出版的改革大潮报 告文学大型丛书,遑遑十余卷,数百万字。他们为此“丛书”组织了权威性的编委会, 投入最强的编辑力量,由全国权威出版社出版。我并不怀疑这些作者的真诚和神圣,但 是,看着站在这遑遑巨著里的一群金光闪闪的巨人们,不难得出如此的结论:由权威代 表组织的权威编委会,并由权威出版社出版的代表九十年代的权威报告文学,大多是洒 香水、抛鲜花、送光圈、唱颂歌。再看某刊物一向倡导报告文学,它在1990年共发表十 九篇报告文学,除了少数篇章外,都是为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唱颂歌。1996年全年也发表 了十九篇报告文学,颂歌依然是大多数。各种类型的全国报告文学评奖活动中的获奖的 作品,又大多是慷慨赐给了颂歌。 报告文学成了颂歌的天下,它远离现实,漠视民生,放弃批判,委琐不堪。 写到这里,必须郑重声明:颂歌可以唱,在当今改革开放的时代里,可歌可泣的事层 出不穷,笔者无意要对哪一篇具体作品予以否定,但就报告文学这一特定的文体来说, 我只是想提醒人们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当今这些颂歌式的报告文学,它们和报告文学诞 生的初衷以及本性是离得那么遥远。 说到初衷和本性,报告文学是生于批判长于批判。报告文学奠基人捷克作家基希把报 告文学称为“艺术地揭发罪恶的文告”。他说:“报告文学作家的作品,不仅对于世界 的剥削者说来,即对于作家自身,也是一种容易招致危险的东西。”①他对于报告文学 的特性鲜明地强烈地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一是揭发和批判现实中的痛苦、罪恶和不平, 二是艺术的文告。基希为了强调报告文学的批判属性,又特别以描写锡兰为例,那些描 写锡兰的游记都是写锡兰“珍珠岛的美丽”,但现实却是“丑恶的”,“可厌而又可怖 ”,要把它揭露出来的任务就落到报告文学肩上,正是批判把报告文学和游记等文学划 清了界限,也正是批判把新闻的真实效应和文学的审美功能粘合起来,合成了新的文学 样式——报告文学。报告文学是三合一:新闻、批判和文学。它的天性、本性应该是并 且只能是:批判。没有痛苦没有罪恶没有不平,也就没有报告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 它是一座炼狱,它和一切丑恶的东西为仇,是有锋芒的文体,闲适与它无缘,拳头枕头 与它无缘,风花雪月与它无缘。它是带有悲剧性的文体。茅盾曾提出:报告文学应该“ 不以体式为界,而以性质为主”。对“性质”,他斩钉截铁地说:“‘报告’作家的主 要任务是将刻刻在变化、刻刻在发生的社会的和政治的问题立即有正确尖锐的批评和反 映。”②一篇报告文学就是一面批判的旗帜。 ---------------------------------------- 注释: ①基希:《一种危险的文学样式》,贾植芳译,泥土社1953年版,第7页。 ②张德明:《中外作家论报告文学》,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页。 ---------------------------------------- 而今,报告文学成了可爱的安琪儿,它从批判者蜕变成教堂里的合唱队的歌手,唱赞 美诗——成了它的天职。 批判退位,这就是九十年代的报告文学创作的现状。人们充满忧虑地期盼着:报告文 学鲜花和香水何时休? 批判退位:自弃的无奈选择 报告文学批判退位,是由于报告文学作家的精神蜕化、软化。 人们记忆犹新,文革结束,文艺界躁动着觉醒和理性的批判精神,一些忧民淑世饱经 风霜的作家迅速重新捡起文革中被糟蹋的文本样式——报告文学,恢复了它的批判本性 。由于报告文学是处在“新闻”与“文学”之间的灵动的双向边缘文体,艺术的批判使 得新闻的特指真实性披上绚丽的文学外衣,激活了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现实主义传统 的本质是批判的,报告文学正是通过批判成了恢复现实主义的报春鸟。《哥德巴赫猜想 》就是一个范本。选择陈景润作为报告对象的本身就是一种批判一种无畏,陈景润是是 非,是所谓“白专典型”、“寄生虫”、“剥削者”。文章尽管采用纵的立传式的报告 来写,但每到关键处的批判毫不含糊,诚然批判是艺术的:一方面以形象的笔墨再现陈 景润长期在压抑的环境中“成了一个踽踽独行,形单影只,自言自语,孤苦伶仃的畸零 人,长空里,一只孤雁”,这一形象就是对社会长期不重视人的价值的无形批判;另一 方面,作者又利用可以直接站出来指点的特权,对文革发出了“中国发生了内乱,到处 是有组织的激动,有领导的对战,有秩序的混乱”的批判。陈的地狱般的生活显示了一 代知识分子的人的尊严被践踏。批判的目的是坚持了真实——陈景润这一特定的新闻人 物的真实。陈景润的挺起使得千万个知识分子乃至整个“人”的挺起,人的价值又成了 主题,人文精神借助报告文学的批判奇迹般地复活了,新闻、文学和批判达到了完美的 统一。批判使得报告文学拒绝浪漫,它永远是现实的忠诚儿子。当时的报告文学作家在 批判的空间中获得了丰富的灵感,变得如此超凡脱俗:他们是成了“主人”,因为是主 人的专利;他们坚持对全局环境的忧虑和关注,追求崇高追求精神纬度;他们执拗地提 供和追求终极价值、目标和信仰,坚持理想坚持意义。报告文学为此也独领风骚。但当 九十年代拉开序幕时,报告文学作家面临的现实就有些尴尬:昔日红极一时的富有批判 的问题报告文学、社会报告文学景观犹如散市的庙会,很快成为昨日黄花。现实的挫折 使他们产生幻灭感,他们感到昨天的自我的叱咤风云,是缺乏自知之明,对虔诚地信奉 过的东西又不得不心生怀疑。他们有些手足无措,原来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现在是知其 不可为而不为,即无奈地无所作为,他们自认为是过了时的理想主义者。自动放弃批判 ——成了报告文学作家的世纪病。报告文学作家徐迟的蜕变也多少证实了这一点。五十 年代,徐迟就活跃在报告文学园地上,1956年,他对“尖锐地批评生活,揭露生活中的 不合理的落后现象”的批判性的报告文学满腔热情地用“显露了特色”予以肯定①,显 示了他的批判的风采。七十年代末,他的《哥德巴赫猜想》敢于把一个长期被政治踩在 脚下的罪人,奉为英雄予以歌颂,矛头直指当时钦定的不可否定的文化大革命,成为家 喻户晓的名作。但当九十年代的序幕拉开时,他在全国报告文学颁奖大会上的发言尽管 慷慨激昂,短短几百字,颂扬报告文学是:“新时期的文学”、“新社会的文学”、“ 走在文学的前列的文学”、“一年之际在于春的文学”、“一日之际在于晨的文学”、 “报晓的文学”、“曙光的文学”、“晨报的文学”、“新新闻的文学”、“晚报的文 学”、“最后的讯息的文学”、“新的文学”、“美的文学”、“坚定信心的文学”、 “纯洁信仰的文学”和“崇高信誉的文学”等②,含糊的十六顶高帽子,是三分有意回 避,三分无心无力批判,三分的无奈,实在令人难以在他身上再找到他那昔日的动人的 批判风采。另有一些擅长批判的报告文学作家出走的出走,退隐的退隐,九十年代的报 告文学的文坛上出现了集体的“自弃”和集体的缴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