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20(2002)01-0038-07 一 阿城一登上文坛,便以《棋王》的道家风范而饮誉于世,众多批评家从一开始就认定 阿城所揭示的是道家学说的精神内涵。时至今日,关于阿城小说的道学精神问题似乎仍 是批评家们所热衷的话题。这里,不妨先来简单地回顾一下批评家们在道学精神问题上 对阿城的是非论评。 最先从道学精神的角度对阿城进行评论的似乎是苏丁和仲呈祥,他们认为:“讲究造 势,讲究弱而化之、无为而无不为,这是王一生的棋道,也正是道家哲学的精义”,“ 棋道如此,王一生形象的岸然道风就不缺少根据了。王一生被号为‘棋呆子’,成天心 游神驰于棋盘上的咫尺方寸间,不谙世事,不近流俗。无论是浩动中派仗冲突的烽火、 大串联的狂热,还是上山下乡前的离情别绪、蹉跎岁月里的内伤外侮,都似乎未曾搅乱 他内心的平静。他自有他的世界——‘呆在棋里’,呆在那‘楚河汉界’的厮杀里。这 样,他‘心里舒服’,可以忘掉世间那恼人的权利和路线的纷争,忘掉这种纷争造成的 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困扰。他心如止水,万物自鉴,空心寥廓,复返宁谧。在那个‘一句 顶一万句’的迷狂时代里,这种不迎不捋、无动于衷的呆痴,这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的消极,这种在‘大而无当’中遨游的超脱,不正是对动乱现实的一种清醒认识和明智 选择吗?不正是不愿随波逐流、合污鼓噪的一种变相抗争吗?道家哲学讲究从反面着手达 到正面价值的肯定,所谓‘将欲翕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阿城的本意是要写王一生的大智,写他在同辈青年中过人的聪慧,却故意突出 他的痴呆和顽愚,这不能不说是深得道家哲学强调对立面的转化和超越的妙谛”[1]。 自此之后,围绕道家学说的精神内涵,不少批评家展开了自己的分析,如蔡翔认为:“ 阿城小说之所以风靡一时,相当重要的乃在于它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极富审美情致的超然 态度。阿城欣赏的是人的‘状态’,进入‘状态’,就能达到某种‘不为物喜,不以己 悲’的审美境界,自得其乐,从而保持了人在困境中的自我完整性。这种思想蕴涵了相 当丰富的人生哲理”[2]。袁文杰则认为王一生从“平常道心”中获得了精神自由:“ 在《棋王》里,王一生一生只有两种基本欲求:一是吃饭,二是下棋。乍看起来吃饭与 下棋毫不相干,一个是纯物质需要,一个是纯精神活动。但是王一生却绝对要在吃饱饭 的前提下才能下棋,生存是第一要义,没有人能够脱离正常的物质需求,关键是王一生 在一种平凡的生活状态中凝聚着某些形而上的、超越世俗的东西,那就是他于吃无争, 不苛求麦乳精、油多,只要‘顿顿饱就是福’,以一种禅机式的‘平常道心’赢得精神 上的极大自由,进而成为棋王,在平凡中又见出一种辉煌,一种民族文化精神的完美再 现”[3]。张法的观点与蔡翔相近,他认为正是王一生的“无知无欲”助成了他成为棋 王:“王一生记忆好(奇);有深情(呆);无多少知识,对古代正统文化(包括最有名的 曹操的《短歌行》)不知道,对西方文化(包括最有名的杰克·伦敦、巴尔扎克)不知道( 无知);无现实利害计较,处于饥饿却并不以饥饿为意,爱下棋被坏人利用而不知(无欲 ),完全靠个性、情致、智慧爱上了象棋。在性情个性上对当下现实‘绝圣弃智’式的 超越,这是他成棋王、得棋魂的基础”。[4] 当然,也有对阿城的道学精神内涵乃至对道学精神本身持否定态度的。如陈炎发问: “为什么道家从来没有想过如何以刚克刚、以强胜强、以十万变应万变呢?……这些疑 问加在一起,使我对老庄哲学的信仰产生了动摇。我怀疑那迷人的超脱和潇洒只不过是 庸人的自欺和弱者的自慰,是一种高层次、高水平的‘精神胜利法’。翻开我们民族的 词典,到处都是知足常乐、能忍自安、无为人先、不齿人后,吃亏是福、难得糊涂、急 流勇退、逆来顺受等格言警句,这种压抑主体欲求、蔑视竞争意识的民族弱性,不正是 来自那貌似超脱、潇洒的老庄哲学吗?”对阿城的作品,陈炎认为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 一个“忍”字:“我自信找到了阿城小说的‘状态’。这种‘状态’不是别的,就是一 个‘忍’字。正像历代文人曾把梅花‘不争春’的弱性美化为一种高洁的品格一样;阿 城则把国民那‘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的弱性美化为一种宝贵的德行。有了这个‘ 忍’字,王一生才可能进入那‘不为物喜,不为己悲’的审美境界,‘孩子王’方可能 保持那种‘进亦不喜,退亦不忧’的人格完整,李二才可能像一截‘树桩’那样默默地 度过自己的残生”;而且,“阿城的作品只是‘哀其不幸’,而决不‘怒其不争’;相 反,他还要把这种‘不争’的奴性提升到哲学的高度来加以赞赏,把王一生们对现实生 活的认可和逃避描绘成令人神往的‘孔颜乐处’,美化成人生价值的积极证明”[5]。 李文田则认为阿城小说不仅反映了道家学说,也有儒家学说,而且是两家的糟粕部分: “以《棋王》为例。这篇小说就是鼓吹逃避现实,回避斗争。什么‘何以解忧,唯有下 棋’,什么‘呆在棋里舒服’。逃避现实就是避免与恶势力对抗和斗争,因之必然反对 争强斗胜”,“阿城笔下人物即使有反抗,也不是对恶势力的抗争。像《树王》中的肖 疙瘩,他反对大规模乱伐原始林木,曾挺身而出,护卫过‘树王’……但作者只是把肖 疙瘩当作维护‘无为而治’的理想王国的象征罢了”;另外,“知足常乐,安常处顺是 阿城小说人物的另一特征。王一生说:‘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这种思想并 非老庄所独有,它正好纳入儒家中庸之道的藩篱之中”,“中庸之道终于成为中国国民 奉行的道德准则,这就是安分守己、知足常乐、恬淡自守等等。安于现状,不思进取, 为害甚烈,历史上多少有才华的生命被窒息,多少天才的创造被扼杀”。因此,李文田 的结论是:“阿城小说所反映出的‘文化’,大多属于儒、道学说中的糟粕部分”[6] 。李东晨、祁述裕表示了与李文田相似的观点,他们认为:“王一生不为外在贫穷富贵 、成败荣辱而苦思殚虑,怀有道家的旷达与超脱、儒家的执着和坚定”,“不可否认, 这种人生态度,对于陷入困境的清醒者,自然具有对个人生命、自我完善的积极作用。 它相对于那种心为形役、为改变个人处境而不惜出卖灵魂的人生观,不用说也迸射着人 格尊严的光芒。这与中国古代文人遁避山林、淡泊明志,不求有誉于前,但求无毁于后 的人生态度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然而,在本质上它是以放弃人的社会责任为前提,以 与丑恶现实共存为结果的”,“而且由于时代的不同,传统式的旷达与超脱已很难为我 们现代人所真正具有。从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王一生式的放达和超脱,已失去了阮 籍、陶渊明的理性特色和潇洒神韵;而且,作者为了追求传统的单纯,把王一生所应有 的复杂性也抹去了,带有一种浓厚的非现实性意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以为《棋 王》所肯定的人生观,无法照亮我们的灵魂向新时代迈进的道路,更不可能强化我们积 极进取的信念”[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