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透美学偏嗜的表象,20世纪20年代以降,苏俄文艺理论界之所以独尊现实主义,实 质上很大程度是出自于政治斗争的亟需。彼时所谓的现实主义已政治化了,已超越了对 生活原型作逼真摹写这一美学造型法则。“从现实的革命发展的角度来真实地、历史地 和具体地”反映这一斗争,形象地图示早经理论指明的必然趋势便是它的题中之义。为 此,他们特别指斥西方现代主义艺术醉心于“无法理解的东西”,“不能确定现实的发 展方向”。 与苏俄理论家独尊现实主义、罢黜现代主义艺术方法的偏至如出一辙,瞿秋白、周扬 等对苏式现实主义的接受也是一种排他性选择,而且,同样执守政治的立场。 瞿秋白并不讳言无产阶级的现实主义理论与“巴尔扎克等人的资产阶级的现实主义” 的承继关系(自然承继的只能是方法,且必须强调“发展”),却对“欧战前后的种种摩 登主义的文艺形式”横加指责。后来胡风也在论民族形式的移植时,将可借鉴的“世界 进步文艺传统”限定为“各种倾向的现实主义(以及浪漫主义)文艺”,同时过敏地将世 纪末西方兴起的现代主义艺术斥之为“没落期资本主义”的“反动”文艺而拒之门外。 ① 如果说,在国际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中,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艺术方法的势不两立已成 定势,那么,在鲁迅的文艺思想及其创作实践中,却又一次醒人耳目、启人深思地显示 了“可以同时去拥抱事物的两极”的可能性。 鲁迅对现代主义的接受,不仅显示了他特有的度量、气魄、“勇猛”;同时还体现出 他惯有的切实、“沉着”——力求“使外国的新兴文学在中国脱离‘符咒’气味”。 早在20年代初,鲁迅就翻译了日本学者上野阳一由印象主义绘画为出发点而立论的《 艺术玩赏之教育》一文。1924至1928年间,他又翻译了日本学者片山孤村所著《表现主 义》等文章,从中领悟了表现主义的特质是对“精神和灵魂的推崇”,并由是生发出“ 自然的改造或变相”。二十年代末,鲁迅因考虑到“在新艺术毫无根柢的国度里,零星 的介绍,是毫无益处的,最好是有一些统系”,遂不顾“蒙着‘革命文学家’面具的装 作善意的警告”,翻译了板垣鹰穗所著《近代美术史潮论》②,系统介绍了欧陆近代古 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印象主义、立体派、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多种艺术流 派及方法…… 正是在那种看似“平平常常”的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流派及方法的潜心翻译、介绍过 程中,鲁迅触类旁通,创意性地理解了现代主义艺术之精粹。例如他对德国画家凯绥· 珂勒惠支的表现主义作品的评介。珂勒惠支在刻画受苦难的母亲形象时,不屈从于现实 的束缚,表现主义地将自己心灵深处激荡着的“那强有力的、无不包罗的母性”由内向 外喷发到画面上。鲁迅特别看重她那较之苏式木刻写实造型更“有动人之力”的形式, 誉之为一切“被损害和被侮辱的母亲的心的图象”。 又如鲁迅对陶元庆那颇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意味的创作的推崇。陶元庆曾为《彷徨 》作封面,整个构图将中国画的写意与印象主义的“捕捉瞬间印象”方法交揉得天衣无 缝,鲁迅认为“书面实在非常有力,看了使人感动”。如果说,这尚属个人喜好;那么 ,在鲁迅所作《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一文中,便已将陶元庆那交融民族传统手法 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方法的努力视作中国新文学艺术发展的方向了。鲁迅说:“他以新 的形,尤其是新的色来写出他自己的世界”,“在那黯然埋藏着的作品中,却满显出作 者个人的主观和情绪”,“内外两面,都和世界的时代思潮合流,而又并未梏亡中国的 民族性”③…… 难以分辨,究竟是因着接受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方法从而唤醒了鲁迅创作中对“心的图 象”的刻意凸现、对“满显出作者个人的主观和情绪”的意境的执意追求;抑或是寻求 民族魂的使命与反抗绝望的主观战斗需求致使鲁迅再创地择取了上述长于探索深层灵魂 、长于表现强烈主观精神的现代主义艺术方法?应该说,接受主体与客体的作用是双向 的。 李欧梵认为:“三十年代的鲁迅,有‘公’的一面——如过分地吸取新俄文学;也有 他‘私’的一面——如对带有表现主义色彩的珂勒惠支的版画的大力推崇”;“从他收 集的世界各国的美术作品中可以揣测:对于西方的现代艺术,鲁迅似乎具有一种较文学 更广阔、更敏锐的自觉,不太受外在意识形态的过度牵制。”④对此,我不能苟同。诚 然鲁迅对现代主义的评介相当部分借助于绘画艺术,后期尤其如此,但这不能证明鲁迅 的文学观与艺术观是二元对立的,相反,我们每每可以看到鲁迅的思想由艺术而文学、 由文学而艺术触类旁通地运走。倒是“不太受外在意识形态的过度牵制”一句给予了我 一些提示。鲁迅后期对现代主义的倡导所以常常由绘画而生发,莫不是运思立论的一种 策略?借助于那块尚未被苏式现实主义一统话语彻底覆盖的艺术飞地,确可以摆脱不少 教条的桎梏。 其实,鲁迅直接从文学作品中吸取现代主义养分之例证也不胜枚举。且不论留日时期 鲁迅置为案头书的尼采的《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便是一部象征主义作品,30年代他就 曾翻译了波特莱尔的散文诗——波氏可谓法国象征主义的远祖;且不论他对梅特林克的 熟悉,对荷兰象征主义诗人望·蔼覃的《小约翰》的“非常神往”……即便从“新俄文 学”中,鲁迅也并非“偏食”地尽然吸收现实主义养分,他还接触了不少现代主义流派 并择取了一些现代艺术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