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似乎真的带来了“历史的终结”,所谓“历史的终结”,不过一面是资本主义 全球化的有力扩张,一面是作为历史抵抗力的左翼的悄悄湮灭。在中国,随着80年代以 来“重写文学史”实践的不断积累,中国现代文学史不仅重新被建构,而且现代文学史 的评价已经被颠倒过来,“翻烙饼”的说法不幸成为预言。与此同时,曾经在中国现代 文学史叙述结构中被置于主流地位的左翼文学已经淡出视野之外,左翼文学的研究几乎 成为空白。然而,对于左翼文学的历史压抑并不新鲜,“把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 ”,这不过是历史的故伎重演。然而,左翼文学的淡出并非等于死亡,即使是一些已经 破碎的字词也会像历史的碎片一样具有记忆和言说的力量。同时,左翼文学的退却或者 放逐也并非没有留下任何隐身而去的痕迹。只有对于随波逐流的人来说,仅仅沧海横流 才具有意义;然而,也许重要的不是沧海横流,而是某个词的崩溃、扭转。 王国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中说:“近年文学上有一最著之现象,则新语之输入是 已。夫言语者,代表国民之思想者也,思想之精粗广狭,视言语之精粗广狭以为准,观 其言语,而其国民之思想可知矣。”“如上文所说,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 之输入,即新言语之输入之意味也。”晚清、五四、20年代末,都是中国思想界崩溃与 重建之际,这时,我们也可以发现明显的语言的除旧布新的现象。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人 对“新名词”大摇其头,然而,“新名词”总是意外地、不断地带来“新时代”。梁启 超在《饮冰室诗话》中论及晚清诗界革命时,就谈到当时所谓“新诗”与“新名词”的 某种连带的现象。从晚清开始,新文化与旧文化的对立,实际上往往就是新名词与旧名 词的对立,而反过来新名词与旧名词的对立实际上又是不同的“意识形态”与“世界观 ”的对立。通常,一个时代取代了另一个时代,是一批名词驱逐了另一批名词,一些概 念覆盖了另一些概念。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说法战胜了另一种说法,是一种话语压倒 了另一种话语。80年代以来,“新时期”、“现代化”、“后现代”、“全球化”、“ 与国际接轨”和“发展”这样一些概念不知摧毁了多少东西,埋葬了多少问题。 1840年西方入侵,尤其是在甲午战争中的失败的结果是,中国的“天下”破裂,从而 义无反顾地“走向世界”。在晚清,“国家”、“议会”、“学校”、“民主”、“科 学”这些新名词开始出现。我们仍然可以想象鲁迅那种“‘物竞’也出现了,‘天择’ 也出现了”的兴奋。晚清所谓的启蒙运动,当时流布全国的各种各样的白话报刊强聒不 舍地向“愚众”灌输的就是各种西洋的新思想和新知识,也就是各种新名词和新概念。 在1928年革命文学的倡导中,《文化批判》杂志上引人注目地开辟了“新辞源”的栏目 。后来,在《思想》月刊上也开辟了“新术语”的栏目。在激剧变化的“思想革命”和 “理论斗争”的时代,这样系统地、大规模地输入新名词的现象毫不足怪。在《文化批 判》创刊号上就介绍了唯物辩证法、奥伏赫变、布尔乔亚、普罗列塔利亚、意德沃罗基 等新名词。1928年革命文学的倡导与五四的知识产生了深刻的断裂。在五四时期,我们 通过现代/传统、个人/国家、民主/专制、科学/迷信、白话/文言、贵族/平民的坐标来 建立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在个人自由和社会民主的基础上建立起了我们的意义世界。 国民性、人性和个性构成了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维度和方式。在文学上,白话文和写实 主义成为了我们表现这个世界的基本技术和工具。然而,经过1928年的“文化批判”,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组完全不同的概念: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经济基础、上层建筑、 意识形态。在文学上,同时需要语言和技术的更新:阶级性、大众语、现实主义。五四 时期抽象的“人的文学”在30年代变成了具体的“文学的阶级性”。正是这些名词和概 念有力地重新塑造了我们的世界观。它摧毁了旧的既成的知识,建立了新的对于世界的 认识。如果我们不是严格地借用库恩的“范式”和福柯的“知识型”的概念的话,那么 ,从晚清到五四,从五四到30年代,我们用来描述我们所处身的世界和社会的名词和概 念的不断变化,实际上我们经历了不同的范式和知识型的变化。从晚清以来,我们不断 地与旧的名词、概念进行决裂,实际上我们也是在与不同的知识、不同的思维甚至不同 的世界观进行决裂。同时,我们也是在与不同的世界进行决裂。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就 是“换了人间”。 1928年革命文学的倡导是一场自觉的“理论斗争”,是马克思主义的启蒙运动。浪漫 主义诗人曾经自命为宇宙的“立法者”,而俄国无产阶级文化派以及中国30年代左翼文 学奉行的一个基本的观念是文学“组织生活”。这一现代的文学观念我们有重新进行反 思和批判的必要。这一观念渗透了所谓“现代性”的重量。“文学组织生活”的思想在 中国其实最早是由梁启超提出的。由梁启超之提倡政治小说,以及他的《小说与群治之 关系》中的有关论述,将文学作为社会改造的工具这种文学观念深刻地影响了现代中国 文学。他提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 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 ;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是社会重构的一种非常重 要的手段。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现代的生活是由文学“组织”起来的。实际上 ,我们在根据《谁是最可爱的人》、《千万不要忘记》、《爱,是不能忘记的》、《我 爱美元》在不断地重新“组织”我们的生活。与此同时,我们对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也 有重新进行反思和批判的必要。我们把文学与政治的密切联系视为左翼文学的一个区别 性特征。然而,实际上,文学与政治的联系最早是由资产阶级理论家梁启超建立起来的 。同时,不论是在晚清的资产阶级维新派还是在资产阶级革命派那里,文学和政治的密 切联系,都是不容否定的。文学与政治的联系不仅是30年代左翼文学的特点,也不仅是 “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特点,而且同时也是“新时期文学”的特点,甚至也 是所谓“后新时期文学”的特点(如果我们不否认反政治的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的话) 。 1928年革命文学的倡导,是无产阶级的五四,是马克思主义的启蒙运动,是对于表达 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五四的“文化批判”。左翼文学既是对于五四文学的批判,同时 又是五四文学的自然发展和历史延伸。左翼文学与五四文学之间充满了历史的断裂与延 续,正如成仿吾“奥伏赫变”这个词所说明的那样。之所以说左翼文学是五四文学自然 发展的结果,是因为五四文学已经为30年代左翼文学的出现和胜利做好了准备和铺垫。 30年代左翼文学实际上是利用了五四的话语资源。一方面,30年代左翼文学是对于五四 文学的否定,另一方面,它仍然采取了五四文学“新的”和“进步的”时间神话和叙述 方式。五四时期,“新文学”取代了“旧文学”。30年代,左翼文学作为“第四阶级文 学”和“新兴文学”取代了“第三阶级的文学”。30年代左翼文学的发展是对于五四文 学的一种逻辑推进,有着逻辑同一的关系。左翼文学是五四文学的自然发展,正如鲁迅 在五四落潮以后提出了“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一样。同时,30年代左翼文学又是在新 的历史层次上展开五四的矛盾关系。五四的“平民文学”到30年代进一步为“大众文学 ”所替代,五四的“白话文”转变为30年代的“大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