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国故”是五四时期的重要文化现象,包含着文学史、学术史、思想史等方面的丰富 信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应该予以重视。但令人遗憾的是,从50年代初到80年代初,学 术界以简单化的否定代替了实事求是的辨析与评价,将其看作胡适等人退婴的表现,认为其 中隐含着诱使知识分子和广大青年逃避现实斗争的不良企图,与对抗新文化运动的保守派站 在了一起。80年代中期以来,已有学者注意到整理国故的价值,予以肯定(注:如王瑶:《“五四”时期对中国传统文学的价值重估》(1989年2月作),收《中国现代文 学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月第1版;胡明:《胡适传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年6月第1版;张炯、邓绍基、樊骏主编:《中华文学通史》第6卷,近现代文学编,现代文学(上),华艺出版社1997年第1版。) ,这无疑是可喜 的现象。只是整理国故的动因、建树及其历史意义有待于进一步的发掘、分析与评价,它同 当前学术建设的联系也值得思考。 一 以往人们习惯于把五四时期的整理国故说成是胡适发起的。实际上,新文学阵营较早注意 到国故问题的是新潮社。1919年1月,《新潮》第1卷第1号在介绍与鼓吹世界新潮的同时, 就 有对“国故”及国故研究的评介。第1卷第4号上,傅斯年的《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比 起后来胡适、梁启超为青年开国学书目要早上4年。文章末尾,傅斯年指出,“中国学问不 论哪一派,现在都在不曾整理的状态之下,必须加一番整理,有条贯了,才可给大家晓得研 究。”他把“整理中国历史上的一切学问”视为应做的事业。这可以看作新文化阵营整理国 故 的发端。1919年5月1日出刊的《新潮》第1卷第5号上,毛子水在《国故和科学的精神》文中 ,尽管在总体上对国故的评价偏低,但还是认为“国故是应当研究的”,“一国的学术史和 一国民族的历史,无论重要不重要,在世界学术上,总算占了一个位置;所以我们便可以去 研究它。”通过研究,“可以知道中国从前的学术思想和中国民族所以不狠发达的缘故,我 们亦就可以知道用什么法子去救济他”。傅斯年在编后语中明确提出“整理国故”的概念, 他还对毛子水的过分贬低民族传统有所修正,认为中国拥有悠久的历史文化,因而“中华国 故在‘世界的’人类学,考古学,社会学,言语学,等等的材料上,占个重要的部分”,国 故的整理与发现,将给世界学术增光添彩亦未可知。但他认为研究国故与输入新知,二者的 范围、分量、需要,是一和百的比例。胡适则高屋建瓴地将整理国故与“研究问题、输入学 理”一并当作“再造文明”(注:“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日。) 的手段,视为新思潮的题中应有之义,从而将其纳入到新文化 发展战略中来,并予以重要的位置。他在《“新思潮”的意义》与《〈国学季刊〉发刊宣言 》等篇中,对整理国故的意义、原则及方法等做了深入的阐释,并在《红楼梦》等小说考证 、白话文学史、古代思想家以及禅宗史研究等方面,做出了开风气之先的业绩。 整理国故虽经新潮社与胡适自1919年即开始倡导,但是,要等学校与文坛上白话文确立正 统地位之后,新文化阵营才有余裕解决这一课题,所以整理国故形成热潮还是1923年前后的 事情。这一脉络,从作为新文学重镇的《小说月报》上,即可见一斑。第12卷第1号刊出的 《改革宣言》中,认为“中国文学变迁之过程则有急待整理之必要”,因而把它与介绍西洋 文学变迁过程并列为“研究”栏目的内容。在后面提出的“二三意见”中,进一步强调说“ 中国旧有文学不仅在过去时代有相当之地位而已,即对于将来亦有几分之贡献,此则同人所 敢确信者,故甚愿发表治旧文学者研究所得之见,俾得与国人相讨论”。但在最初两年,《 小说月报》整理传统文学的内容并不多,到了1923年才有了明显的变化。第14卷第1号除了 在头条位置发表郑振铎的长篇文章《读毛诗序》之外,还开设了“整理国故与新文学运动” 栏目,内收6篇文章。郑振铎的《新文学之建设与国故之新研究》提出整理国故的两个理由 :一是改革社会的文艺观念,使人们认识到新旧文学的差异;二是要告诉人们,“新文学运 动,并不是要完全推翻一切中国固有的文艺作品,这种运动的真意义,一方面在建设我们的 新文学观,创作新的作品,一方面却要重新估定或发现中国文学的价值,把金石从瓦砾堆中 搜找出来,把传统的灰尘,从光润的镜子上拂拭下去。”顾颉刚在《我们对于国故应取的态 度》中,批评一些人“以为新与旧的人截然两派,所用的材料也截然两种:研究了国故就不 应再有新文学运动的气息;做新文学运动的也不应再去整理国故。所以加入新文学运动的人 多了,大家就叹息痛恨于‘国粹沦丧’了。他们不知道新文学与国故并不是冤雠对垒的两处 军队,乃是一种学问上的两个阶段。生在现在的人,要说现在的话,所以要有新文学运动。 生在现在的人,要知道过去的生活状况,与现在各种境界的由来,所以要有整理国故的要求 。……国故里的文学一部分整理了出来,可以使得研究文学的人明了从前人的文学价值的程 度更增进,知道现在人所以应做新文学的缘故更清楚”。这一期仿佛《小说月报》走上整理 国故舞台的亮相,此后,在“读书杂记”、“研究”、“国内文坛消息”、“选录”等栏目 ,传统文学方面的内容明显多了起来。从第15卷第1号(1924年1月)开始,郑振铎发表《中国 文学者生卒考》(附传略),介绍秦代以来中国作家的生卒年、史料出处、身份、出身、经历 、性格、主要作品、艺术风格、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影响等,改变了以往只有外国作家传略和 “文学家研究”栏目中只对外国开放的偏枯现象。与整个编辑思想的变化相关,第15卷第1 号的插图中有《现存一千二百年前的杨惠之的塑像》四幅,这是《小说月报》改革以来第一 次刊出中国古代艺术图象资料。第15卷第6号屈原像上了封面。第16卷第1号有沈雁冰的《中 国神话的研究》,第15卷第1号开始连载的郑振铎《文学大纲》二十九章中,中国传统文学 占了十一章。1926年6月,读者早有呼声、编辑部筹划多时的《中国文学研究》专号,作为 《小说月报》第17卷的号外出刊。这是五四时期新文学杂志规模最大的一次对传统文学的整 理,分上下两册,约80余万字。作者阵容强大,既有国学大师梁启超、陈垣,又有新文学作 家郑振铎、沈雁冰、郭绍虞、俞平伯、朱湘、刘大白、台静农、滕固、许地山、欧阳予倩、 汪仲贤、钟敬文等,还有新进学者陆侃如,以及外国学者盐谷温、仓石武四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