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初的复杂状态 1949年,新中国宣告成立,但新旧两种文化的标准一时还难以界定。由于历史本身的复杂 性,这种“混和”状态自然会存在一段时间。在这一历史间隙中,围绕知识分子形象塑造问 题 的争论和艺术表现,出现了三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关于“可不可以写小资产阶级”的讨论、 对肖也牧等人小说的批评和王蒙、刘宾雁等人的思想艺术探索。第一个进入人们视野的,是 1949年8月至11月上海《文汇报》进行的“可不可以写小资产阶级”的讨论。争论是由陈白 尘参加第一次文代会回到上海后的讲话和洗群对陈的批评引起的(注:见1949年8月22日《文汇报》有关上海话剧、电影界参加第一次文代会代表自京返沪的一则报道;洗群《关于“可不可以写小资产阶级”的问题》,1949年8月27日《文汇报》。)。“可以”派认为,写什 么,是属于寻找题材的问题;怎样写,才是立场、态度问题,所以小资产阶级也可以“少写 ” (注:张毕来:《应该不应该写小资产阶级呢》,1949年8月31日《文汇报》。) ;因为,为谁服务的问题,“并不就是以谁为主角的问题”(注:黎嘉:《我对于“可不可以写小资产阶级”的一点意见》,1949年9月3日《文汇报》; 何其芳:《一个文艺创作问题的争论》,《文艺报》一卷四期,1949年10月。) 。“不可以”派认为,作 家要忠于现实,就只能“以工农兵为主角”,而小资产阶级“绝不可能成为文艺的主角”(注:乔桑:《关于“可不可以写小资产阶级”的问题的几点意见》,1949年9月3日《文汇报 》。)。争论最后以“可以”派的主要代表洗群1952年的“自我反省”而告结束(注:洗群:《文艺整风粉碎了我的盲目自满——从反省我提出“可不可以写小资产阶级”的 问题谈起》,1952年2月1日《文汇报》。)。 在1949年前后,尤其是在“第一次文代会”的特殊语境中,“小资产阶级”的说法里尽管 包括了市民、城市自由职业者等社会阶层,但它主要指称的仍然是“知识分子”及其文学形 象。对从旧社会刚刚跨入新社会的大批知识分子出身的作家来说,能否塑造“知识分子”形 象不单关联到新文学传统本身的“合法性”,也关涉到知识分子在新社会的“社会身份”等 敏感问题。 1951年6月以后,文艺界开展了对“肖也牧创作倾向”的批判。同时被点名批判的,还有根 据朱定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关连长》、白刃的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碧野的长篇小说 《我们的力量是无敌的》、商延诞的诗《笑——颂》、刘盛亚的长篇小说《再生记》,等。 《战斗到明天》描写的是三五个知识分子干部,在敌后随军战斗的日常生活。由于小说对特 定环境中这些人物的描写比较真实生动,有自己的特色,因此博得了茅盾的欣赏。后来,迫 于批判压力,茅盾著文检讨说:“我的确也为书中写得比较好的部分所迷惑而忽略了书中严 重的错误,而这,又与我存在着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是不可分离的”。但他仍然坚持 其基本观点,认为“这本书的主题(知识分子改造的过程)是有意义的,值得写的”(注:见1952年3月13日《人民日报》。)。刚开 始被批判时,白刃曾做过“深刻检查”。1958年,在该书的“修改本”的“后记”中,他又 对当年的批判作了回敬:“有些教条主义者,硬不顾抗战敌后的真实情况,拿现在解放军的 标准衡量当时的部队”。这说明,在文学作品中塑造知识分子形象尽管已越来越困难,但言 说 的空间还在文章、小说和其他文本形式的缝隙里存在着,并没有完全被压瘪。 知识分子形象较大规模地被发掘,是在1956年到1957年上半年。一些研究文章,往往从当 年鼓励“大鸣大放”的时代气氛分析其中的深刻原因,却不太注意前面所述当代文学史中那 条虽不清晰、但十分重要的思想线索。今天看来,以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刘宾 雁 的《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等为代表的一批作品,其重要意义恐怕不止是对新 社会背景中官僚主义现象的指责,还包含着知识分子意识在同样背景中的“觉醒”这一有意 味的精神现象。当林震抱着极浪漫的幻想参加工作时,却发现老干部刘世吾麻木、冷漠的精 神状态与自己对革命的想象相距甚远,于是内心生活出现了“危机”。大学生出身的新干部 江玫虽然妥善处理了个人恋情与革命事业的冲突,但属于知识分子观念层面的人格分裂,并 没有完全弥合。知识分子“意识”虽然在小说描写中被划上了句号,但在文本之外的读者的 丰富想象中,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这些作品“写真实”和“干预生活”的视角,很容易使 人联想到40年代延安时期作家重建“批评”权利的探索。与后者颇为相似的,是其中所包含 的现代的科学民主思想与小农意识、知识分子独立精神与官僚习气之间冲突的内容。知识分 子意识在建国5、6年后的“复活”现象,是对丁玲延安时期《在医院中》等作品主题资源的 重新发掘和继续,但人们显然已隐隐感觉到这些精神“英雄”的孤立无援和“悲剧”结局。 1949到1957年上半年间,虽然政治上确定了不再把知识分子,而把工农兵当作文学描写主角 的文艺方针政策,但在具体创作实践中还会有反复,处在无规则的变动之中。因此,各方面 对这些“探索”的反应,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激烈”和“敏感”。上述作品曾被指责为 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同时也意外地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发 表不久,《文艺学习》编辑部就收到了一千三百多封读者来信,肯定作品“是好的,有积极 的意义”(注:朱寨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第33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中,连毛泽东都出面为这位名 不见经传的青年作家辩解。这些复杂状态实际昭示了: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还未 确立其权威,并对文学艺术发挥指导、限制的功能;由于文学艺术自身矛盾状态,以及文艺 队伍结构的多重复合现象,1949年前后这段文学的界限仍然是比较模糊的,经常处于彼此交 叉的状况中,总体上带有“过渡性”的特征。二、知识分子阶层在当时还未被正式划为社会 “异类”,所以从事文学创作的知识分子作家仍然把自己的精神状态、心理情绪和审美意识 视为合理性的要求,容易在自己熟悉的艺术领域和知识分子形象上找到创作的兴奋点。三、 文学创作的“社会主义”语境,促使作家们重新思考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这种“思考” 不单包含有批评、反思和使社会体制更为完善的内容,也包含了怎样去“适应”和调整的创 作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