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国现代中篇小说出现于“五四”时期,1921年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问世,就是其显著标志。但是,《阿Q正传》是以连载形式发表的,鲁迅先生在创作时也未有明显的中篇小说意识,只是从其篇幅容量来看,应称之为中篇小说。当然,由于鲁迅先生是抱着“改良社会”和“改良人生”之目的来写小说的,而他对中国社会和文化传统又有异常深刻的认识,这 种认识则融汇在其小说的艺术形象塑造之中,使其内涵深沉,个性鲜明;再加之他又重视小 说艺术的创新,遂使其小说成为现代小说的典范之作。《阿Q正传》也是如此。在此之后, 虽有杨振声的《玉君》(1925),郭沫若的《落叶》(1926)等有一定影响的中篇小说问世,但 从总体上看,中篇小说在文坛上仍未形成气候;作家创作中篇小说的热情和自觉意识仍较薄 弱。故而,在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1917—1927)里,与短篇小说相比,中、长篇小说,特别 是中篇小说,不但创作数量很少,而且有影响的作品也寥寥无几,几乎还称不上是一种独立 成熟的文学样式。不仅创作如此,理论研究也是如此。该时期的小说研究,也侧重于短篇小 说,如1918年《新青年》就曾刊出胡适的《论短篇小说》一文,此后清华小说研究社也曾出 版《短篇小说作法》(1921)等;而对于中篇小说,则无专门的研究文章和著作。 产生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乃在于:处于新文学诞生和发展的第一个十年,作为文学轻骑兵 的现代短篇小说,因篇幅短小,便于呐喊和战斗,能迅速反映时代风云,及时传达民众呼声 和宣泄作者情感,再加之有悠久的古典短篇小说的创作传统,便于学习继承,所以发展较快 ,成绩显著。而中篇小说如同话剧一样,属于“舶来品”,在英文里的专用名词为“NOVELE TTE”,有其独特的审美规范。而在我国古典白话小说中,则很难找到可以称之为中篇小说 的作品,恰如老作家孙犁所说:“中国的白话小说,来源于说讲。当场讲完,则为短篇;连 续说讲的,则讲者和听者,都要求越长越好,这样就挤掉了中篇这个形式。”[1]当时一些 从事新文学创作的重要作家,对中篇小说这种文学样式的艺术形式和创作规律尚未有足够的 了解和把握,而外国中篇名著的译介也很少,正如茅盾所说:当时“西洋文学名著被翻译介 绍过来的,少到几乎等于零,因而所谓学习技巧云者,除了能读原文,就简直谈不到”。[2 ]没有借鉴,自然也就影响了创作。再加之又处于历史和社会的急剧变革时期,也没有足够 充裕的时间供作家们对生活素材进行酝酿提炼,然后再用较长的篇幅艺术地表现出来,所以 涉及中篇小说这个领域的作家较少,这就使中篇小说的发展迟缓,几乎比其他小说样式晚了 一个时期。 到了新文学发展的第二个十年(1928-1937),中篇小说创作有了较大的拓展,颇多作家开 始 在这片疏寂的园地里开垦耕耘,使之结出了丰硕的成果。这一时期发表出版的中篇小说数量 剧增,据不完全统计,约有二百多部;其中陆续出现了一些有影响的较优秀的作品,如茅盾 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巴金的《灭亡》、《砂丁》,丁玲的《韦护》、 《水》,蒋光慈的《短裤党》,柔石的《二月》,沈从文的《边城》,叶紫的《星》,张天 翼的《清明时节》,周文的《在白森镇》,郁达夫的《出奔》,萧红的《生死场》,老舍的 《 我这一辈子》,鲁彦的《乡下》等。上述作品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技巧上,都显示出中 篇小说在发展中趋于成熟的实绩;由此也形成了现代文学史上中篇小说创作的第一次繁荣期 ,并使中篇小说这种小说样式在自身的美学规范上逐步完善,从而为越来越多的作家所熟悉 和掌握,为越来越多的读者所了解和喜欢。这就为中篇小说的进一步繁荣发展奠定了坚实的 基础。 (二) 衡量一种文学体裁的创作是否出现了繁荣兴旺的新局面,是否在艺术上趋于成熟,当然不 仅 要看作品数量的多少,更重要的是应从时代的高度,看作品是否从各个不同侧面反映了生活 面貌的真实性,是否概括了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是否在文学画廊里为读者留下了一系列 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同时,也要从小说艺术的角度,看作品所表现的艺术技巧和艺术风 格是否多样化,是否在艺术形式上趋于完美。据此,对于该时期中篇小说创作状况的评估, 也拟从这几方面入手。 可以说,新文学第二个十年中篇小说创作的首要成就,乃是作品题材的新开拓和作品内容 所体现的鲜明的时代精神。茅盾在《现代小说导论(一)》里总结第一个十年小说创作的情况 时,曾指出了两个缺点:“第一是几乎看不到全般的社会现象而只是个人生活的小小的一角 ;第二是观念化。”[3]而进入第二个十年以后,第一个缺点得到了明显克服,小说创作最 显著的变化,就是作家的艺术视野开阔了,在作品中及时反映了许多新的有重大社会意义的 题材和主题,使作品感应着时代的脉博,与社会的变革和斗争更加贴近,具有浓郁的时代气 息。观念化的缺点也有所克服,因为较多的作家走出了书斋,投身于社会变革和现实斗争之 中,他们所选择的题材,往往是自己的生活经历或所见所闻,故创作时就较少隔膜,作品也 较真实感人。中篇小说在这方面的成就十分引人注目。 以大革命高潮到大革命失败为背景,表现知识青年在革命动荡年代里所走过的足迹,真实 地描绘出他们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动态,这是该时期较早出现的一部分中篇小说所选择的题材 和主题。由于知识青年的激进和敏感,他们的生活和思想往往是社会变革的“晴雨表”;再 加 之大多数作家本身也是知识青年,对此有真切的体验的感受,故以此作为小说的内容,既易 折射出时代思潮和社会变革,也易写得深入贴切,生动感人。茅盾写于1927年秋至1928年春 的三部连续性中篇:《幻灭》、《动摇》、《追求》(后总名为《蚀》),就是这方面的代表 作。作者以现实主义的笔触,通过在革命过程中具有特殊地位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心灵历 程的独特角度,既真实生动地表现了他们的人生道路和失败命运,又迅速及时地反映了大革 命时代的历史现实,同时,也不回避其中包含的历史教训。作者在谈到这三部作品的创作时 曾说:“我是真实地去生活,经验了动乱中国的最复杂的人生的一幕,终于感到了幻灭的悲 哀,人生的矛盾,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生活中,而尚受生活执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 命力的余烬从别方面在这迷乱灰色的人生内发一星微光,于是我就开始创作了。”[4]而其 宗旨则在于“要写现代青年在革命壮潮中所经过的三个时期:①革命前夕的亢昂兴奋和革命 既到面前时的幻灭;②革命斗争剧烈时的动摇;③幻灭动摇后不甘寂寞尚思作最后之追求。 ”[5]三个时期用三部中篇小说来概括表现,既有联系,又独立成篇。虽然作品的基调尚不 够高昂,充满了幻灭的悲哀和愤激的呼唤,但其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却贯穿始终。尽管它受 到了来自“左”的方面的一些责难和批评,但在《小说月报》上连续发表后,却产生了相当 大的影响,成为当时风行一时的读物,颇受欢迎,“连中学生上课时也抱着四本《小说月报 》偷偷地看其中连载的《追求》。”[6]不仅小说内容吸引了众多的读者,而且小说技巧也 较此前的中篇小说有了明显的提高,诚如沈从文所说:“使《黄昏》、《玉君》等作品与茅 盾《追求》并列,在故事发展上,在描写技巧上,皆见出后者超越前者处极多。”[7]这就 使中篇小说这种文体样式,也随之广为人知。可以说,这是中篇小说在该时期崛起的发轫之 作,对此后中篇小说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