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长篇小说的文体在最近一百年的时间发生过两次大变化。一次发生在上个世纪初的新 文化运动之中,再有一次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所谓“新时期文学”。在此之前,汉语长篇小 说的文体只有一种,就是章回体。无论是写温柔富贵之乡的《红楼梦》,还是写一百零八条 好汉占山为王的《水浒》,都使用同样的章回体。数百年流行于民间的话本,终于在明、清 之际演化成辉煌的章回体长篇小说,所谓四大古典名著,都是在此期间问世的。而“古典名 著”之说,那都是现代人的评价,都是现代人对于历史的改写。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 》就是“新文学史”杰出的开山之作。在科举制度下的中国,文言和诗歌占有绝对的统治地 位。使用白话叙述的章回体小说,是下里巴人市井小民的东西,是正统之外的异类。但是,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使用白话和章回体的异类,却在科举制度下的社会里赢得了最广大的读 者,在广阔的民间像蓬勃的野草一样到处横生。无论是它们的创作还是出版,都形成中国文 学史上的奇观。 可是作为白话文学辉煌成果的章回体,却在“白话文运动”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铲除。当 “白话”终于在“文学革命”中修成正果变为“国语”之后,章回体却被当作旧传统抛弃到 新 文学之外。“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中没有章回体的地位。新文化运动以来,所有的代表性作家、代表性作品中,都见不到章回体的影子。章回体再一次回到武侠、言情和历史演义中,成为消遣品,成为原本意义上的“小说”,被排斥在主流之外。当年到处流行的张恨水,和如今也到处流行的金庸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在新文化运动的历史语境中,一切从外国拿来的文体,且不问它是昨日黄花还是刚刚问世,只要拿到中国,一律都成为“新”文体。 欧洲的、苏俄的、日本的、印度的,都趁着全面反传统的革命浪潮,坐到新文学的殿堂上。 那可以称得上是一次文体的狂欢节。随着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新文体代替旧文体,汉语文学 发生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回头看去,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在所谓全面反传统的旗帜和口 号之下,这些所有新文体的出现,和旧文学、旧的文化观念充满了直接的对抗。胡适的白话 诗、鲁迅的《狂人日记》之所以石破天惊,就是因为这些新文体、新文学的果实,落在了 旧传统、旧文学的深潭里。在这里,文体绝不只是一个技术和技巧问题。文体的转换是和文 学与文化观念的转变同为一体的。“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鲁迅先生 的这句话是对历史处境深切入骨的表达。尽管有不可避免的盲点和局限,但新文化运动的历 史自觉性和历史主动性是显而易见的。那不是几个人的忽发奇想和技巧卖弄,那是中国自洋 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以来的一个历史结果。 相比较之下,新时期文学自先锋小说以来的文体试验,在打破文化专制和毛文体束缚的同 时,也带来对现有文学观念的冲击和变化,先锋小说在叙述技巧层面的转变也更为多样、彻 底。但是,随着先锋小说迅速的落潮,我们也看到了某种显然的盲目和被动。这种盲目和被 动导致了许多文体试验迅速走向技术化,导致了反抗迅速蜕化成为时髦,成为当下主流语境 的一部分。其中的复杂原因不是这篇短文可以谈清的。但有一点是必须指出的,发生于二十 世纪两端的白话文运动和新时期文学,有着完全不同的历史语境。当年文学革命所要打倒的 那个“文言妖孽”和旧文化、旧文学,已经不复存在,新时期文学所要反叛、所要面对的是 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历史结果,无论是新中国,也无论是文化大革命,还是毛文体、样板戏都 和新文化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任何人都没有逃离历史之河的可能。文体的沧桑之变所 折射出来的常常是自己的局限和困境。我们眼看着从别国里窃得的理想火种,在自己的土地 上烧出一片废墟,与此同时,我们又遭遇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后现代主义思潮对于西方知 识体系的解构和颠覆,遭遇了所谓全球化的挑战和淹没。我们是从里到外遭遇了否定。我把 这叫做双向的煎熬。本来,在这样艰难的历史处境中,需要的是更为清醒的历史理性,更为 敏锐的语言自觉,是对于创作个体更为严峻苛刻的考验。这个双向煎熬的独特处境所给予我 们的万千体验,本应成为新时期文学一切言说的源泉。可惜,在我们的“先锋”和“后现代 ”文本中,你经常看到的是获得“时髦”的满足,掌握真理的自诩,在那些一律向外的眼睛 里,永远只有别人的风景。对历史的盲目和误会竟然成为一些人先锋的资本,这真叫人哭笑 不得。在经历了将近一百年的探索和挫折之后,我们难道真的麻木到了自我殖民而不觉的地 步?我这样谈论我们的“先锋小说”,并非只是在指责别人。我自己的小说也曾经被人收进 “先锋小说集”里。先锋小说在中国新时期文学中开拓创新的功绩有目共睹。我只是可惜, 我们的先锋太轻易地在后现代的城市幻影中,完成了自我满足,太轻易地从自己艰难的历史 处境中飘离而去,在对别人的迷信中,竟然反回身来嘲笑那条自己也身在其中的河流。本来 ,先锋和探索者的失败、失误几乎是必然的。为了几乎无望的前途去探索,本是所有先锋和 探索者最值得尊敬的原因。只要深深地扎根于自己的源泉,只要不停地汇聚和接受可能得 到的一切水流,就总有流进大海的那一天。那一天,不是成功者的光荣和骄傲,而是对所有 探索者、失败者的怀念和祭奠。 2001年9月16日 定稿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