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肉体经验对阐释的挑战 在莫言的创作中,真正标志着他个人风格成熟的作品,是写于1987年的《欢乐》和《红蝗 》。但这两部小说在批评界引起的反应与《透明的红萝卜》恰恰相反,不是赞赏,而是严厉 的批评。《欢乐》和《红蝗》(还包括同时期的《罪过》、《飞艇》、《粮食》、《初恋》 、《筑路》等)中,没有人们习以为常的“审美”幻像,而是充满了与悲剧命运相关的生存 经验,一种与感官和肉体密切相关的、痛苦而又欢乐的悖谬经验,准确地说,是一种“胃的 经验”。这种粗糙而有力的经验带有一种“非文学”、“反审美”的性质。它使以往所有的 艺术经验和阐述方式都变成了乞丐。据说,饥饿超出了一定的时间限度,就会使人将饥饿遗 忘,进入一种虚假的幻想状态。而莫言的话语方式,突然让我们从审美幻想中醒来,记起了 自己的“肠胃”。 但在特定的时候(比如1955—1976年),人们向“胃的蠕动”所提供的原料,常常是一些糠 、草、树叶,甚至观音土。当它不适的时候,人就会呕吐,但它永远也不会停止工作。这是 一个处于自然与人的边界上的胃,是一个严肃而又诙谐的、荒唐而又合情合理的、饱经苦难 而又顽强无比的、“时间和磨难都驯服不了”的胃,任何权力、恐吓、威严、道德、礼仪都 不能阻止它。这还是一个能将物质和精神合而为一的、既善于赞美又善于批判,甚至造反的 胃 。“胃”的道德,并不指向“粗俗”或具体的物质性,而是指向那些抽象的理想,指向将物 质和精神分离的二元论,指向脱离本源的理性。在既定的知识体系和思维方式中,这个“胃 ”是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的。它是一个尚未被既定知识体系吞噬的“民间”的“胃”。“胃 ”的“民间性”在乡土社会中更具有典型意义。因为在那里,它还没有蜕变成近代社会的纯 个人主义,而是与整个自然和“礼俗社会”密不可分的;在近代社会,尤其是在商业“法治 社会”里,它迅地速堕落为脱离自然的、纯个人的、生理解剖学意义上的东西。所以,一提 到“民间性”,人们更多地是联想到乡土社会。 乡土社会、“大地”,只有与具体而丰富的、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无法定型的“肉体— 物质”因素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作为“民间性”一个基本要素。但在更多的理论家那 里,复杂而丰富的“民间”概念,不过是现成的、僵死了的东西,它成了一种隐喻或者象征 ,并且被先入为主地赋于了一种“崇高”的性质。于是,“民间”成为某种特定的政治意识 形态、商品意识形态的工具,或者成了那些寻找“终极价值”而不得的人的暂时替代品。 在莫言的整个创作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胃在“欢乐”地蠕动,就像他笔下经常 出现的驴骡、马牛的胃一样。一种反刍的经验在这种蠕动中铺天盖地向我们涌来。人与自然 、 与故乡、与他人就这样在食物中痛苦地、绝望地、欢乐地相逢了。 二、民间话语方式之一:辱骂,贬低,同归于尽或返回自然 在谈论“民间”的时候,我强调的是“民间性”这个概念。地理学意义上的“民间”并不 存在。那些与“民间性”相悖的因素(权力、暴力、决定论、目的论、进化论,本质论等), 不仅存在于朝廷、庙堂,民间乡土社会里同样也有。莫言笔下高密东北乡的社会形态中,既 有“民间性”的成份,更有反“民间性”的成份,两种成份像冤家一样交织在一起,密不可 分。在这里生与死、善与恶、毁灭与再生的人为边界模糊了。即使是在宣泄“仇恨”的辱 骂中,这种特点也十分明显。 在《欢乐》中,昔日的英雄高大同,虎落平阳受犬欺。他大声叫骂: 你们这些蛤蟆种、兔子种、杂种配出来的害人虫!你们这些驴头大太子……你们不 是有权力 吗?……你一肚子驴杂碎!就是你勾引了我老婆……你想跑?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到耗子洞里 去我在洞口支上铁夹子等着你,跑到猪耳朵眼里去我用蜂蜡把猪耳朵眼封起来……,哈哈哈 哈……阴谋和诡计、花言和巧语、赌咒与发誓、收买和拉拢、妓女和嫖客、海参与燕窝、驼 蹄与熊掌、黄瓜与茄子……我高大同这种粗人莽汉把命看得轻如鸿毛……你是妓院里的一只 黑臭虫!妓女的腚也比你那张脸干净…… 无疑,辱骂的对象主要是民间社会中的权势者,或与权势勾结在一起的流氓无赖,他们背 后还有更大的暴力机器作为支撑。莫言紧接着赞美了这种民间的骂:“高大同痛快淋漓的血 骂像一条五彩缤纷的绸带,在你心里滑来滑去,熨着你心上深刻的伤口,在骂声中你看到人 类世界上最后一点真诚,最后一线黯淡无神的人性光芒。”莫言称这种骂为“血骂”,即一 种与具体的肉体器官相关的骂,而不是抽象的、定性的、审判式的骂。与此相似的还有《野 骡子》中,母亲对父亲和“野骡子”的辱骂(骚骡子、母狗);齐文栋的嫂子对婆婆的辱骂, 等等。这是一种真正的民间辱骂的方式。“非民间”的辱骂是有等级高下的,盛气凌人的、 教训式的、纯粹否定性的、让人感到陌生和恐惧的、并且永远将自己置之度外的骂。 高大同这种民间类型的辱骂有几个明显的特点。首先,他尽量将被骂者贬为低等动物(蛤蟆 、臭虫、害人虫等容易对付的小东西);一旦出现高等哺乳动物(牛、马、驴),被骂者就只 能(或者只配)是它们的生殖器或身体上的某个器官。第二,将自己同骂的对象一起贬低,意 思好像是:咱们都别活了,没有什么意思,都变成畜生算了。第三,不顾脸面,就是将平常 视为秘密和禁忌的东西公开化,尤其是将生殖器官、性生活、下部的秽物公开化。所有这一 切,都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接触的、十分熟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