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承“新月”、下启“九叶”的现代派诗人卞之琳,其苦心结撰的诗歌的确像一座迷 宫。正如有的论者说的那样,卞之琳的诗歌“是个充满诱惑而又难缠的话题”,从没有哪个 诗人如此“让人评说起来倍感艰难,歧见迭出”。这也就说明了卞之琳的诗歌文本具有一种 内在的丰富性和艺术魅力,让人们可以作多种解读。当我们从“意象”的通道进入卞之琳的 诗歌世界时,似乎有一种柳暗花明、豁然贯通的感觉。卞之琳的诗笔下固然出现了许多意象 ,有的论者曾将他的诗歌意象分为古典型、日常型和现代自然科学型三大类这是一种比较系 统的归类分析。那么这个意象系统中有没有中心意象呢?当我们在卞之琳诗歌的意象建构中 搜 寻时,我们惊喜地发现诗人醉心于这样一个充满古典气息而又具有现代意味、缠绕人的外部 生活而又直指人的的心灵深处的意象——路!横亘而出,绵延而来,“路”以及它的同一形 象“街”、“桥”,以及大量的衍生意象如足迹、身影、车站、家园等便拼贴出“人”的生 存境遇和生命体验。“路”与“人”构成的人生道路、心灵归宿问题成为了卞之琳诗歌的最 重 要的主题表达,这是他区别于他同时代诗人的独特之处。 一 在卞之琳的诗歌中,“路”的意象主要包含以下三种涵义。 第一,人生苦闷的“路”。孤独、寂寞、空虚、迷惘,如影随形,在人生的路途上堆积、 蔓延,使人感到压抑甚至窒息。这种种内心情绪的体味和铺排,既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环境对 人生道路的限定,又是生命本源中的哀感伤痛在人生旅程上的涌动。 这样一种情绪基调,就决定了人生脚下的“路”是黯淡、凄清和荒凉的,而且环绕周围的 也往往是寒风冷雨、黄昏夕照。于是我们看到诗人在“冷清清的街衢”撑着伞“走向东,走 向西”(《一城雨》),在“夜雨”中“灵魂踯躅在街头”眼含着热泪(《夜雨》);我们听到 诗人无限伤心的叹息:“伸向黄昏的道路像一段灰心”(《归》),“秋风已经在道上走厌” (《落》)。而有时候是在“戏剧化的情境”中客观展示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人生:有秋风里“ 冷静的街头”胡琴的哀愁伴着的“行人”(《胡琴》),有“在街路旁边,深一脚,浅一脚” 消磨着时光的“闲人”(《一个闲人》),有“在荒街上沉思”的年轻人(《几个人》),有“ 在夜心里的街心”彷徨的梦游者(《夜心里的街心》)。这样,既写出了诗人的独自沉吟和彷 徨,又刻画了芸芸众生的普遍的生存图景;既有对自己心灵和前景的凝视,又有对底层社会 小人物的关注。 不仅如此,深刻的痛苦还来自于对“生命旅程”的打量。诗人常常把诗歌情境安设在“秋 天”和“黄昏”,在徘徊中由眼前的“路”想到生命的渺茫、虚弱和负重,因而生出无限的 哀怜和痛楚。在《长途》一诗中诗人写道:“一条白热的长途/伸向旷野的边上,/像一条重 的扁担/压上挑夫的肩膀。”这条“路”浓缩了生活的全部艰辛和生命的所有负荷,与漫无 边际的生命历程纠结在一起。在《长的是》、《西长安街》等诗歌中诗人一再感叹这“道儿 ”“觉得是长的”,于是不得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好累啊!”(《距离的组织》)的哀叹。 这一声叹息有如落叶既是对“冷清的秋”的回应,也是对“灰色的路”的抚摸,因而人生苦 闷中融进了社会的和生命自身的深刻内涵。 第二,心灵追寻的“路”。诗人不是在“好累啊”的感叹中倒下,而是“倚着一丛芦苇”( 《 落》)坚持,怀抱着“远方”,怀抱着“家”赶路、疾行。如地下涌泉,似山间潜流,诗人 心中始终流淌着“梦”的乳汁。“不用管能不能梦见绿洲”,诗人仍在辛苦地“远行”(《 远行》)。《夜雨》中写道:“他还驮着梦这娇娃,/走一步掉下来一点泪,/还不曾找着老 家呢,/雨啊,他已经太累了,/但怎好在路上歇下呢?”这个“远方”,这个“家”是什么 呢?诗人没有也无法明言,只是在某些诗篇中将其描绘得更形象生动。“就是此刻我也得像 一只迷羊,/带着一身灰沙,幸亏还有蔚蓝,/还有仿佛的云峰浮在缥渺间,/倒可以抬头望 望 这一个仙乡。”(《望》)这一片“蔚蓝”,这一个“仙乡”,与其说是世俗生活的幸福住所 ,不如说是心灵世界的美好家园。正是这种现代人对精神家园的寻找,才使得诗人在“夜雨 ”中“驮着梦”跋涉。这样,“回家”、“还乡”在卞之琳诗歌中就赋予了特别的含义。 正因为这样,诗人在抵达家园的道路上就渴望留下“足迹”。短诗《足迹》由蜜蜂想到自 己的足迹,为没有在人生的道路上留下深深的印迹而责问自己。而在《路》中,诗人这样表 白道:“路啊,足印的延长,/如音调成于音符,/无声有声我重弄,/像细数一串念珠。” 通向“家园”的“路”是美好的,也是艰辛的。诗人不仅渴盼在“路”上一步一步留下足印 ,而且深知要到达远方就必须具备足够的耐心和韧性。这也就不难理解,在卞诗中一再出现 “骆驼”的形象。《夜心里的街心》借“街心”对彷徨的人倾吐:“我最爱/耐苦的骆驼/一 抚/便留下大花儿几朵。”《远行》中写“乘一线驼骆的波纹/涌上了沉睡的大漠”。“骆驼 ”成为诗人走出“沙漠”接近“家园”的理想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