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新诗史上,戴望舒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被30年代现代派奉为“诗坛的首领”,对 西方象征主义、意象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现代主义艺术方法进行了成功的借鉴和移植;与此 同时,他的诗歌创作又深深扎根于对古典文学传统的纵向继承,表现出鲜明的向传统回归倾 向,成为古典情怀的一种现代重构形态。所以苏汶说,戴望舒诗是“象征派的形式,古典派 的内容”。戴望舒诗歌向传统回归倾向表现在诗意与诗形诸方面,渗透在其诗作的字里行间 。 一、美丽的忧伤:东方式的爱情主题 戴望舒全部93首诗作中爱情诗占半数以上,这些诗或直接表现或间接暗示情爱体验,如《 不寐》、《我的恋人》,或将其他人生感受与爱情体验结合在一起,如《雨巷》。初恋的阴 影使他写下了《路下的小语》、《林下的小语》;订婚后对爱情的渴望和执著使他写下了《 百合子》、《八重子》、《村姑》;两人感情不和,又使他写下了《过时》、《有赠》;婚 期一再拖延,使他诗中一再出现病态孤独者形象。可以说,爱情及其梦想是诗集《望舒草》 的最基本内容,也是其最强音。戴望舒咏唱着爱情的甜蜜和忧伤,其爱情主题打上了鲜明的 传统文化的烙印。 我们发现诗人笔下的爱情并不是那么绚丽夺目、激情四溢,诗人也很少为爱情高歌一曲, 唱一首高亢激越的恋歌,相反诗人对爱情的描写却总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朦胧含混、欲 说还休,流露出纤细的古典笔触和唯美的古典情趣。戴望舒对恋人的赞美和欣赏,不像一个 修养极高的现代知识分子,倒像一个放纵才情的古代士大夫,其情形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说: “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恋爱者绝少, 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是没有。”(注: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转引自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论 》,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在这个意义上,戴望舒的爱情诗袒露情怀还不如“真正 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湖畔诗派”彻底,传统的“发乎情而止乎礼”的文化心理依然在他心 中遗留着。所以戴望舒诗中的爱情不是男欢女爱的情欲发泄,也不是滴血泣泪的海誓山盟, 而是一种对自我情感的专注与赏玩,爱情是一种优雅的感情,是一份美丽的忧伤,是多情而 感伤的自我形象的折射。 诗中对爱情的情感态度也是传统的,爱情依然是一块不容亵渎的神圣领地,依然寻求着爱 情的永恒;对爱情的表达方式也是传统的,不是火辣辣的激情告白,而是东方式性格的含蓄 内 敛、温柔敦厚,即是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情感方式。不管是眉目传情中的微妙快 感,还是争吵碰壁之后的珠泪轻弹,都是一种甜蜜的忧伤,让人想起临风洒泪对月伤怀的传 统书生。我们在诗中看到的爱情主人公是具有古典性格的多情才子,是多愁善感的文弱书生 。 这种爱情描写的“隐藏性”和爱情主题的向传统回归倾向,与诗人自身的爱情遭遇和审美 追求密切相关。戴望舒曾害过一场天花,病愈后脸上留下瘢痕,他不时受到朋辈中人的讥笑 ,这给他带来巨大的文化心理伤害;他的面部缺陷不能使施绛年满意,使他痴心的初恋一直 蒙着一层无望的阴影。戴望舒一生中经历了早年的爱情创伤,继而家庭破裂而中年再婚,可 以说他是时时自卑而又时时自强,而这笼罩在自卑氛围中的自强本身也是病态的,表现为爱 情心理则是怯懦的、卑微的,所以其爱情诗往往在淡淡的喜悦中隐现着淡淡的忧愁,也就不 足为怪了。 戴望舒曾说:“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注:戴望舒:《望舒诗论》,转引自杨匡汉等编《中国现代诗论》。)这是戴 望舒“做诗的态度”;苏汶也说戴望舒“写诗的动机”“不是隐藏自己,也不是表现自己” ,而是“在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把二者联系起来便可看出,实际上诗人表明了一种 企图掩饰自己,寻找朦胧诗境的审美追求。以戴望舒为首的现代派诗人认为诗歌“是一种吞 吞吐吐的东西”,他们注重象征、暗示手法的运用,寻找主观情绪的客观对应物,其诗歌意 象往往具有模糊性、多义性,“写得像面纱后面的美丽的双眼”。这种“含蓄”而又“亲切 ”的特点,正是中国古诗与西方象征诗完全相通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派诗是温李 一派的发展。 晚唐温庭筠、李商隐的诗,也沉浸于儿女情长、红香翠软,脂粉气颇重,如“春夜暮,思 无穷,旧欢如梦中”之句。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戴望舒爱情诗是温李“相思”主题的现代诠 释 。戴诗中那种有距离有节制的爱,与温李爱情诗的曲折朦胧相类似,都是与中国以理节情、 含蓄蕴藉、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情感传统和诗学传统一脉相承的。所以说戴望舒的爱情经 历是现代的,但他赋予爱情的表现形式却是古典的、传统的,在他对东方式的爱情主题的描 摹中,流着传统的血液。 二、田园乡愁与牧歌情怀:传统的还乡意识 孙作云在《论“现代派”诗》中说:“东方的诗是以自然为生命,所以意象派及现代派多 写自然之美及田园之趣。”确是精当之论。现代派代表诗人戴望舒诗中的田园乡愁与牧歌情 怀,就是一种传统的人间情怀的流露,深具东方诗的神韵。 都市风景与田园乡愁是30年代现代派共同的诗学主题,这些现代派典型的“现代情绪”, 便是“都市怀乡病”。戴望舒等一批现代派诗人,从农村(或小城镇)来到大都市寻找自己的 精神家园,但他们很快发现了自己与这大都市的不和谐,现代文明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困惑, 他们成为都市生活中的流浪汉;作为生存于都市与乡土、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边缘人,他们 既体验到了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历史阵痛,又体验到了现代都市对心灵的挤压;所以 他们转而向自己出生的田园投去怀想的一瞥,转向了微茫的“乡愁”,渴望在对故园的回望 和对传统文化的皈依中找到心灵的避难所。在对故园的遥望中,对现代文明的困惑得到缓解 ,疲惫的心灵找到了暂时的栖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