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虽然进入了21世纪,但是,人们有些思想认识却仍然停留在20世纪,甚至在一些问题 上有些倒退。在《书屋》2001年第5期上,朱大可对鲁迅的构陷,可以说是相当典型的。 朱大可以“殖民地鲁迅和‘仇恨政治学’的崛起”为题指出:“鲁迅和许广平的婚姻乍一 看似乎还算美满,但仔细探究,却找不出任何生命激情的迹象。鲁迅最欣赏的女人,是他在 北京师范大学兼职时的左翼学生刘和珍,她的被杀令鲁迅心如刀割。他的一篇《记念刘和珍 君》,写得悲痛欲绝,犹如寒夜里的一声凄厉的狂哭。作为刘的同学,许广平代替了她,她 对鲁迅的爱欲,最终获得了恋父情结式的升华。” 对这种流言和构陷,李建军在《文艺理论与批评》2001年第6期上作了入木三分的剖析。他 说,虽然“中年鲁迅”对“迷人的殖民地情欲”,“表现出来罕见的冷漠”,但这不是问题 ,这正好为朱大可提供了“惊骇地发现”的巨大的想象空间。朱大可“仔细探究”,却从鲁 迅和许广平的婚姻中,找不到任何生命激情的迹象,而“探究”到的秘密是鲁迅最欣赏的女 人,是他在北京师范大学兼职时的左翼学生刘和珍,她的被杀令鲁迅心如刀割。鲁迅的一篇 《记念刘和珍君》,写得悲痛欲绝,犹如寒夜里一声凄厉的狂哭。纯洁的师生感情,对被杀 者 的“纪念”,对杀人者的“出离的愤怒”,都被朱大可用“欣赏”这样一个含混的词置换 成了暧昧的“爱欲”表达,对黑暗和暴政的愤怒抗议,被置换成了基于一己私情的“凄厉的 狂哭”。这正应了《记念刘和珍君》中的那段著名的文字:“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 ,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算不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给 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尽管鲁迅说 过,他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但他未必会想到,“流言家”的种子竟会如此 绵延不绝,竟会下作到如此地步,竟会从死亡和鲜血中,找寻“情欲”的根苗,编织“爱欲 ”的故事。而被“肉欲”主宰着的朱大可是不会放过许广平被日本宪兵“剥光全身进行羞辱 ”这一细节的,虽然她“始终守口如瓶”,但这并不能赢得他的敬意,相反,他视之为“极 其强悍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必然是“不谙风情的女人”,鲁迅与这样的女人的书信, 也必然会“乏味得像一堆八股文章”。朱大可在寻找别人的“生活激情的迹象”上,具有猎 狗一样灵敏的嗅觉,他终于找到了鲁迅“惟一的情感线索”,这条线索“涉及了东北女子萧 红”。遗憾的是这条线索并没有事实的支撑,因此,它也就没有办法满足把“肉感”和“情 欲”等同于“内在激情的动力”的“口水”批评家的需要,没法让他利用“这场耐人寻味的 ‘暗恋’”,“把文学大师推向殖民地情欲的中心,或者说,推向爱欲和爱语这边”,恰恰 相反,他要让鲁迅万劫不复地“沉浸于他的‘仇恨话语’和‘暴力话语’的建构之中”。 这无疑是鲁迅研究上的思想倒退。 如果说20世纪三四十年代,人们对鲁迅的研究是从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中把握其中的原则 和思想斗争的意义,那么,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人们对鲁迅的研究则是将这种原则和思 想的斗争归结为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上。 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指出:“鲁迅当时反对这些欧化绅士的战斗,虽然隐蔽 在个别的甚至私人的问题之下,然而这种战斗的原则上的意义,越到后来就越发明显了。统 治者不能够完全只靠大炮机关枪,一定需要某种‘意识代表’。这些代表们的虚伪和戏法是 无穷的。……他们在五卅的时候,说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是‘分裂与猜忌的现象’(徐志 摩),说中国人的‘打,打,宣战,宣战。’是‘这样的中国人,呸!’——这意思是中国人 该 被打而不做声(陈西滢)。他们在三一八之后,立刻就说‘执政府前原是‘死地’,……群众 领袖应负道义上的责任’。这些‘墨写的谎说’难道掩得住‘血写的事实吗’!?然而鲁迅在 这一次做了一个‘错误’:‘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 ,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他在当时已经说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然而他 更不料一两年后的黑暗会超越三一八屠杀的几百千倍。鲁迅如果有‘错误’,那么,我们不 能够不同意他自己的批评:‘我还欠刻毒’!地主官僚和资产阶级社会的丑恶,实在远超出 于文学家最深刻的‘构陷别人的罪状’!而文饰这种丑恶的,正是那些山羊式的文人。”“ 现在的读者往往以为《华盖集续编》里的杂感,不过是攻击个人的文章,或者有些青年已经 不大知道‘陈西滢’等类人物的履历,所以不觉得很大的兴趣。其实,不但‘陈西滢’,就 是‘章士钊(孤桐)’等类的姓名,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做社 会上的某种典型。” 这是鲁迅研究的正确方向。可是,这种正确方向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遭到了全面的否 定和倒转。 朱大可这种流言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个别的,而是当前一种十分时髦的潮流。这种思 想倒退所造成的价值判断错乱,绝不仅仅表现在鲁迅研究上。 我们曾以白毛女与黄世仁的关系为例把握过这种潮流。20世纪40年代,白毛女和黄世仁的 关系是反抗和斗争的关系;20世纪90年代,她们的关系则是妥协和投降的关系。这绝不是说 20世纪40年代就没有白毛女嫁给黄世仁的现象,20世纪90年代就没有白毛女反抗黄世仁的压 迫的现象,而是说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作家在价值取向上肯定了这种妥协和投降的关系,而 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作家否定了这种妥协和投降的关系。中国有些知识分子包括作家不是致 力于白毛女们的翻身解放,而是鼓噪白毛女们的脱胎换骨的人种改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