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女性诗歌”是一个集合的概念,它不仅是女性的集合,是诗歌的集合,而且 也是一种描述话语的集合。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和许多概念、许多词语迎面相撞,我们必须 考察这些概念的来历、背景,以及它们运用的范围。需要弄清楚它们之间的关系,认识我们 对它们的信赖程度。要不然,由此展开的交流就会出现混乱——这里所说的交流不仅指学术 研究中的规范而严肃的交流,也包括与此有关的街头闲话或者未名湖边轻松的漫步讨论。前 不久,我有过这样的经验。一个新认识的朋友问我:“周瓒,听说你是研究女性诗歌的。” “是的,我是对它感兴趣。”“那么你一定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吧?”“是的,可能吧。”他 又问:“你是什么样的女性主义者?”我反问:“那你认为的女性主义者是什么样的呢?”他 回答:“我认为的女性主义者就是女孩子欺负男孩子。”“那我不是这样的女性主义者”, 我答复道。当然,这差不多算是个玩笑,但它也能说明人们对女性主义的了解程度。因此, 为了避免一种自言自语或是一种交流上的困难,我想学一学米兰·昆德拉,首先为我们的讨 论议题——“女性诗歌”编一个“误解小词典”。 词目一:翟永明 在“女性诗歌”的批评话语中,“翟永明”已经成为一个关键词,一个象征,一个传统。 因为我们几乎可以说,“翟永明”这个名字与“女性诗歌”概念直接相关,正是这个名字使 我们今天的话题成为可能。因为没有她诗歌中的女性意识的集中体现,我们今天谈论中国当 代女性诗歌就可能无所依凭,或者也许只能依凭译介的一些国外女性主义文学观念来完成。 早在十五年以前,当人们读到翟永明的组诗《女人》的时候,也许只有少数人意识到这一点 。男性批评家唐晓渡属于这有限的少数人之一。他在评论组诗《女人》的时候,敏锐地发现 并指认出“女性诗歌”的存在可能以及翟永明诗歌的精神意义。他称组诗《女人》“启示了 一种新的诗歌意识”。确实,组诗《女人》的诞生对翟永明而言,显示出诗人创造力的惊人 爆发的一个阶段,它的整体性和成熟感,奠定了诗人翟永明在汉语诗歌中的坚实位置。 从个人阅读经验角度出发,我自己承认,无论何时何地何种语境下,我读翟永明的诗歌, 不管是她80年代的作品,《女人》、《静安庄》、《死亡的图案》、《称之为一切》,还是 20世纪90年代的《咖啡馆之歌》、《莉莉和琼》、《盲人按摩师的几种方式》、《小酒馆的 现场主题》等等,长诗《黑夜里的素歌》,以及最近二年来写作的大量短诗,我都能感受到 诗意的愉快。我在80年代读到组诗《女人》的时候,大约是大学三年级,就无保留地喜欢这 组诗。与当时活跃于诗坛的其他诗人相比,翟永明对我更具吸引力。那时候,我总是在杂志 上寻找她的诗以及有关的文章来读。可以说,我几乎及时地读遍了翟永明发表的作品。我也 追踪阅读另一些诗人的创作,但不少人的写作到后来总会让我失望。翟永明从没有使我失望 过。翟永明是个了不起的诗人,她不重复自己,她的诗始终有一种激发力和考验力,她总会 带来新喜悦。 阅读过组诗《女人》以及翟永明写于同一时期的短文《黑夜的意识》的读者都可领会到, 这二者堪称“女性诗歌”这个概念在当代文学批评话语场域中诞生的重要标志。从某种意义 上看,唐晓渡所撰写的分析组诗《女人》的短文《女性诗歌:从黑夜到白昼》只能算是对前 者的一种补充阐释。但此后,“女性诗歌”这个词的涵义却被简约化、固定化了,尤其当翟 永明的诗歌带动了一批女诗人的写作意识之后。20世纪80年代后期,“女性诗歌”写作一度 繁荣,涌现了像唐亚平、伊蕾、张烨、林雪、海男等诗歌中性别意识鲜明的女诗人,同时, 也有像王小妮、陆忆敏、张真、虹影等性别意识可能相对含蓄,风格各异的女诗人。事实上 ,这些女诗人的写作有着不尽相同的动力与出发点,性别表征更多的是在对写作的批评总结 中获得的。不过,令人吃惊的是,不成熟的批评话语往往容易蜕变成衡量写作的标准。简单 地讲,事情变成了这样,好像女诗人似乎必须写出像女诗人的诗。 在15年后的今天,有关批评文章,在谈及翟永明的写作时存在的两种十分有趣的分歧,简 单地说,一种观点认为:20世纪90年代以后她的诗歌进步了,而另一种则认为20世纪90年代 以后她的诗歌退步了。因为她的诗总是与“女性诗歌”的发展密切相关,并且在相当的程度 上影响了“女性诗歌”的写作面貌,比如“黑色”这个意象对于一个时期的“女性诗歌”写 作具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后来的一些评说者舍本逐末,割裂诗歌文本与诗人创作历程的关 联,用分类学的简捷划归行动代替对诗人精神历程的细微考察。因为说实话,分类是一种十 分简单的方法,其实也是最困难的方法。迄今为止,有一种简便的分类法在研究翟永明的诗 歌写作时起作用,即是把她的写作划到由她的诗歌写作衍生而出的“女性诗歌”阵营中;因 而,她的诗歌既成了旗手,也成了牺牲品。褒扬者称她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超越了性别;贬 抑者则认为,她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失去了20世纪80年代的感召力,进而认为她的写作充其 量不过是一种依附性的写作。 最近,我在网上读到两篇关于20世纪90年代中国“女性诗歌”的文章。梦亦非认为进入20 世纪90年代以来,翟永明一改自己的诗歌观念和风格,并切合了20世纪90年代诗歌的叙事风 格,过去她那种自然的写作方式被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叙事所代替。但他更愿意把这种转 变 看成在同时代诗人内部的影响所致,20世纪90年代初已产生了一些重要的叙事作品,叙事性 写作在知识分子写作那里是个公开的秘密,而翟永明一向被视为知识分子中的一名,所以, 从写作的惯性来说,梦亦非认为翟永明由前期的普拉斯风格一下转为自发的,自省的叙事风 格,这种转变是受到了其他的男性诗人影响的缘故。按此思路,梦亦非认为转变之后的翟永 明较出色,20世纪90年代她的诗更加接近诗歌的“个人写作”的意义。虽然梦亦非是肯定了 翟永明20世纪90年代后的写作,但这种肯定的思路和逻辑显然很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