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问题意识:论冯沅君 以笔名“淦女士”登上现代中国文坛、曾任山东大学副校长(1963年)、在“十年文革”中 也像其兄冯友兰教授一样被册封为“反动学术权威”的冯沅君(1900-1974),其文学实践只 有6年(1923-1929)。虽然苏雪林曾“认为她是一个在故纸堆中讨生活的人物,与文艺创作是 无 缘的”,[1](P218)但从“边缘诗学”的视野来看,她对于现代中国女性文学叙事的贡献同 样不容忽略。沈从文曾写道:“用有感情的文字,写当时人所朦胧的两性问题,由于作者的 女性身份,使作品活泼于一切读者的印象中,到后就有了淦女士。”他还将她同冰心作过一 番十分贴切的比较:“年青人在冰心方面,正因为除了母性的温柔得不到什么东西,而不无 小小的失望;淦女士的作品却暴露了自己生活最眩目的一面。这是一个传奇,一个异闻”; 虽然她“缺少冰心的亲切,但她说到的是自己,……因此淦女士的作品以崭新的趣味,兴奋 了 一时代的年青人。”[2](P371-372)虽然冯沅君同样也十分关注母爱主题,但她的叙事特色 仍在于对青年男女炽热的性爱的表现,是一位“大胆的爱情故事作者”(夏志清语)。被沈从 文以“华美”与“放纵”两词来形容的冯沅君的文笔,正体现了她的叙述话语的浓烈性。这 份浓烈来自于其文本所具有的一种“展览自己的勇敢”,和对植根于肉体欲望的性爱冲动的 表现,也与作者所选择的第一人称的书信体叙述不无关系。在她看来,“文学作品必须作者 的个性”,而“至于书信,我以为应较其他体裁的作品更多含点作者个性的色彩。”所以, 尽管冯沅君的小说写作历时不长,但其作品在精神内涵方面较冰心有显著的开拓与深入。有 道是“俏丽的女子不难得,而美而韵者为难”。借其作品里的这段话来说,冯沅君所着力 的乃有“韵味”的人生,故其叙述不仅进入到女主角的内在自我;而且以今天的立场来看, 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已具有了所谓“欲望写作”的一些特色。 比如因表现叔嫂之恋而曾倍受关注的《潜悼》。小说以一位青年男性的视点展开叙述,真 切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在内心对堂兄之妻的刻骨铭心之爱。虽然主人公的这种情感基于一 种崇敬心之上,但明晰地同躯体与生理相关联,是一种既具有东方文化的含蓄、也具有真正 的“现代性”的男女情爱。叙述者对自身已有情人的交待使这个主题对常规伦理更具挑战性 ,其所作的具体叙述也十分开放。小说不但以“男人们见了少女的睡态而不涉绮思的,除 非是心如铁石,简直是不近人情”这样的议论,和对牌局在严男女大防的中国社会具有“可 使男女们领略到夫妻以外的性的安慰”这一事实的叙述,对人的自然反应作出了坦然的肯定 ;而且还对这种来自人的性驱力的“诱惑之美”进行了生动的描绘:“你看她沉沉熟睡着, 桃色的绒毯半掩着她的躯体,粉红的衬衣,从窄瘦的地方,可隐隐约约的看出她的身体上许 多部分的曲线美来;鬓发蓬松着披拂在额颊间;唇间的浅浅笑痕可证明她梦中的甜美。”当 然,这部作品中最具魄力之处,仍在于对年轻男女间健康直率的性心理的诗化把握。文本以 “四壁如雪,充满了桔红色灯光的房间,炉中熊熊融融的火焰,数尺高的菱镜,罗账半垂, 锦被横陈的床铺”等景物描写为铺垫,逐渐进入到对人物意识的表现:“你的流盼使我的灵 魂兴奋,你的微笑使我的灵魂得到安慰。我的手曾接触过你的手,在我发牌给你的时候;我 的脚曾接触过你的脚,当我指点你的错误的时候。你的连娟的秀眉,你的细腻的肌肤,你的 柔语,你的巧笑,……我鉴赏了你的各式各样的娇态——含有诱惑的,放纵的,平日人所不 见的娇态。”这种对男女情欲交流所作的真实却不低俗、挑逗但不淫秽的展示,在猛男倩女 们一旦有意便直奔主题的今天不但仍有意义,而且已具有了一种经典意味。在观念上也超越 了一般所谓的“反封建”范畴,进入到了表现基本人性的领域。 冯沅君小说再一个突出之处,是对由来已久的“男优女劣”格局的颠覆。在很大程度上, 这也是作者自身气度的艺术转换的结果。据说“五四”时期冯沅君在北京女高师就读时,曾 第一个出来砸碎校门上的铁锁,与同学一起上街游行。所以她笔下的女主人公都较男性更具 丈夫气。如曾被鲁迅称赞为“精粹名文”的《旅行》同《隔绝》和《隔绝之后》,是一对自 由相爱的青年男女的悲剧三部曲。小说取材于作者表姐吴天的婚姻遭遇,都以故事里的女主 人 公为叙述中心,她是这段爱情的施动者和主体,最终也由她的自杀来成全这个故事。作为其 恋人的男主角士轸除了在她为爱殉身的精神的感动下作了同样的选择外,基本上无所事事。 更说明问题的是《缘法》:在妻子玉贞死后男主角雄东一度因思念过切而神情恍惚,但在家 庭的压力下重又娶妻后他在前妻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同事明夫因他婚后不再上班,怕他伤 心过度特来看望,却见到一个“红光满面得意洋洋”的雄东。《我已在爱神前犯了罪》看似 和《潜悼》一样都涉及情外情,对人类丰富敏感的性意识的神秘性作了独到的表现。但内在 地也对男性既容易见异思迁,又缺乏选择勇气的怯懦性格,作了颇为深刻的揭示。小说里那 位20多岁的男教师虽已有“温柔明慧”的女友碧琰,还是又爱上了“秀外慧中”的十八九岁 的女学生秋帆。与他陷入缠绵之中难以自主相比,其女友碧琰显得果敢而大气。她在信里虽 流露了一些不安的情绪,仍表示了理解。她从“双方的绝对自由是爱情的重要的属性”出发 ,以只要他们彼此出于真情“道德上不发生问题”,来替这位在青春的诱惑面前六神无主的 男友减负。其女性立场与性别写作的特色显得旗帜鲜明。 但冯沅君的小说叙事不仅比冰心更受抽象的爱的观念的拖累,而且还为一种内在矛盾所分 裂。《隔绝》三部曲所表现的一个基本主题是性爱与母爱的冲突。叙述者一方面对这种冲突 中所表现出来的传统儒家伦理观的似是而非有所体会,意识到“世间种种惨剧的大部分都是 由不自然的人与人间的关系造出来”(《旅行》),发现世间最亲密的母女关系同样也掩饰着 一种自私性;但另一方面却又让女主人公陷入不孝的内疚中难以自拔。这种精神局限使作品 的艺术价值受到损失。当传统意义上的母爱亲情最终在作者的思想中占据了上风,她在创作 上便走向说教,如《慈母》与《误点》等。两篇作品里的母亲似同一个作为传统伦理化身的 人物,而面对那种抽象空洞的观念,作为“女儿”的叙述者却想“只歌颂在爱的光中的和乐 家庭”(《慈母》),因为她“深深感到母亲的爱的伟大”(《误点》)。此种情形让我想起当 代一位英年早逝的批评家对儒家家庭伦理作出的一番清醒批判:“这并不是深沉伟大的母爱 ,在血缘伦常的和谐的表象中,子女的独立意志的人格的发展机会已经在‘爱’的关系中被 融化乃至完全消失了。”[3]意识与情感中的这种从暧昧到愚昧的演变,使作者在小说《贞 妇》里作出了无逻辑的叙述,让何姑娘以其忠心耿耿感动了将她虐待后又抛弃的前夫慕凤宸 ,使他“用向来对她不曾用的诚挚、温柔的声调含泪地叫她一声”,这篇作品最终成了一个 不伦不类的对传统伦理的颂歌。从这个意义上看,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隔绝》三部曲与 《潜悼》等篇既“是冯沅君创作的起点,也是她的顶点”。[4](P196)这些作品艺术表现力 的下降已昭示出她作为一名浪漫主义小说家的创作冲动的衰退,也是其后来走上学术研究道 路的一种迹象。但尽管如此我们仍不能不承认,冯沅君一度所扮演的小说家的角色是成功的 ,她完成了自身所负的一段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