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学制改革大潮中,朝野间对于“开学堂,育人才”很快形成共识;分歧在于如何看 待源远流长的书院。“时局多艰,需材尤急”,无法生产坚船利炮的书院,其教学宗旨及培 养方案,非改不可。于是,出现了三种颇有差异的选择:一、整顿书院,增加西学课程(胡 聘之等);二、保留书院,另外创设讲求实学的新式书院或学堂(廖寿丰等);三、请皇上发 布诏书,“将公私现有之书院、义学、社学、学塾,皆改为兼习中西之学校”(康有为等)。 取消书院,以便集中人力财力,发展新教育,这一“兴学至速之法”,从郑观应最早提出, 迭经胡燏棻、李端棻、康有为等的一再奏请,终于成为最高统治者的 谕令,通行全国。其间虽有反复,但秋风日紧,大树飘零已成定局(注:参见胡聘之等《请变通书院章程折》、廖寿丰《请专设书院兼课中西实学折》、张汝梅 等《陕西创设格致实学书院折》、康有为《请饬各省改书院淫祠为学堂折》、郑观应《盛世 危言·考试》、胡燏棻《变法自强疏》、李端棻《请推广学校折》及 《清帝谕各省府厅州县改书院设学校》,分别见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下册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和朱有
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上海:华 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清末民初的教育改革家宁愿纵论飘渺含糊的“三代之学”,而不想涉及近在眼前的书院之 利弊得失,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比如,不愿意“穿新鞋走老路”,或者担心旧体制因而“ 藕断丝连”等。可这么一来,传统中国的教育精神,被高悬云端,无法介入20世纪初极富激 情 与想象力的制度创新。只是在新学制已经完全确立,书院基本上退出历史舞台,教育家们方 才回过神来,对书院的黯然退场表示极大的遗憾。比如,以提倡新文化著称的胡适便大 发感慨:“书院之废,实在是吾中国一大不幸事。一千年来学者自动的研究精神,将不复现 于今日。”(注:胡适:《书院制史略》,《东方杂志》第21卷3期,1924年2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擅长“以史为鉴”的中国学人,在追怀日益远逝 的书院的同时,开始“补偏救弊”。于是,为二十世纪中国高等教育,提供了一道不太耀眼 但也无法完全漠视的“风景线”。那便是:或借书院精神改造现代大学(如蔡元培、胡适), 或尝试重建已经失落的书院(如章太炎、马一浮)(注:参见陈平原:《大学之道——传统书院与二十世纪中国高等教育》,《岭南学报》新第 一期,1999年10月。)。在这其中,对传统书院大有好感,可又 能顺从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与现代教育体制接轨的,当推唐文治(字颖侯,号蔚芝,别号 茹经,1865—1954)创办的无锡国专。 这所“书院式的学校”(注:参阅钱仲联:《无锡国专的教学特点》,见《文教资料》1985年2期。钱氏乃无锡国专早 期毕业生,1934年回母校任教,其追忆与总结相当精彩。),创建于1920年,初名无锡国学专修馆,1927年改为无锡国学专 门学院。励精图治十年,终于在1928年通过考核调查,被批准立案;1930年得教育部令,更 名私立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抗战中,在极端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无锡国专以不同形式分别在 桂林、上海两地办学。1946年初春在无锡复校,1950年因经费支绌被合并,取消建制。三十 年间,曾在无锡国专就读的校友约一千七八百,其中不乏文史研究方面的杰出人才,如早期 学生王蘧常、唐兰、吴其昌、蒋天枢、钱仲联、魏建猷,后期学生马茂元、周振甫、冯其庸 、汤志钧、朱星、王绍曾等。更重要的是,这所学校的课程设置及讲课方式,不同于一般大 学的中文或历史系;其筹建及运营,更富有传奇色彩。而这背后,牵涉到现代化进程中传统 文化及教育精神的延续与转型,值得认真研究。 一、从“救民命”到“正人心” 民国年间的大学校长,颇有一言九鼎,决定整所大学的风格与走向的,如国立大学的蔡元 培、梅贻琦、私立大学的张伯苓、教会大学的司徒雷登等。但所有这些校长,就其与所主持 的学校的亲密程度而言,均不若唐文治之于无锡国专。称唐校长乃无锡国专的灵魂,一点也 不过分。不只是规划与创办,更包括日常的管理与讲授,唐先生几乎事必躬亲,尽管其眼睛 已经基本失明。可以这么说,无锡国专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明显的唐文治个人色彩。这自然 是因为学校规模小(顶峰时期学生人数也不过三百人),加上是私立,校长有权“说了算”。 但更重要的是,如此兼及传统书院的山长与现代学堂的校长,正是唐文治的自我定位。故必 须将唐先生本人的社会阅历、政治倾向、文化理念与学术追求考虑进来,方才可能解读这所 风格独特的学校。 首先碰到的问题是,作为大名鼎鼎的交通部上海工业学校(即1896年由盛宣怀奏请筹设的南 洋公学,1921年起改名交通大学)的校长,为何辞去现职,跑到无锡创办小小的国学专修馆? 这一点,论者大都依据唐文治本人的自述:因目疾日深而辞职,因宗旨相近而办学。可这里 有几个小问题,牵涉到日后无锡国专的发展方向,不能不详加辨析。 依《茹经先生自订年谱》“庚申(1920年)五十六岁”则,不顾交通部以及学校同人的再三 挽留,十月初三日“余遂决计解职回锡”,同年十二月间方才应施肇曾邀请开办无锡国学专 修馆。也就是说,辞职与开馆,二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此前半年,唐先生已经答应出任 私立无锡中学的校长,并为其制定章程(注:据无锡市三中《深切怀念老校长唐文治先生》(《唐文治先生逝世四十周年纪念文集》 ,油印本,江苏无锡,1994)称,唐日后还专门为无锡中学撰写校歌:“力拯水火济生民, 即为邦国兴太平。”)。此前八年,原籍江苏太仓的唐文治,已经在无锡 购地建屋,奉父徙居。回过头来,不难发现,五十六岁的唐文治之所以退隐无锡,并非一时 心血来潮。早已将无锡作为终老之乡,这才能理解其宣布讲学宗旨时,突出“预储地方自治 之才”。而所谓“惟冀有如罗忠节、曾文正、胡文忠其人者出于其间,他日救吾国救吾民, 是区区平日之志愿也”(注:唐文治:《茹经先生自订年谱》,第85页,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学生会校印,1935年。),除豪杰崛起于乡间的传统想象外,还凸显了清末民初变革的新思 路:权力下移,地方自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