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五讲中谈到文学革命运动时,说过这样两段话: 自甲午战后,不但中国的政治上发生了极大的变动,即在文学方面,也正在时时动 摇 ,处处变化,正好像是上一个时代的结尾,下一个时代的开端。新的时代所以还不能即时产 生者,则是如《三国演义》上所说的“万事齐备,只欠东风”。 所谓“东风”在这里却正应改作“西风”,即是西洋的科学、哲学和文学各方面的 思 想(当时还传入不多——引者)。到民国初年,那些东西已渐渐输入得很多,于是而文学革命 的主张便正式地提出来了。(注: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101页,北京:人文书店,1934年。 为什么“到民国初年”,“西洋的科学、哲学和文学各方面的思想”“已渐渐输入得很多 ”呢?这与十九世纪末期以来中国派往外国的留学生逐渐增多,到民国初年终于达到相当规 模,形成盛大的文化气候有关系。 据容闳《西学东渐记》,中国向西方国家以官费派出留学生,始于1872年。这一年起,清 朝政府根据两年前曾国藩的奏请,派容闳(1828—1912)分批率一百二十名幼童到美国学习。 (注:可参阅容闳《西学东渐记》、祁兆熙《出洋见闻琐述》二书。)1877年(光绪三年)及其前后又派萨镇冰、严复等八十一人到英、法、德国学过海军。到18 96 年,甲午战败后的第三年,则开始派学生到日本留学。当年只派了十三人,往后却越来越多 ,远过欧美而后来居上。其间原因,一是两国国情较为接近。二是日本由变法而强大,又保 留帝制,比较切合清朝统治者的需要。用当时驻日公使杨枢的话来说,即是:“法美等国皆 以共和民主为政体,中国断不能仿效”(注:《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卷六八,第34~35页,北平故宫博物院编印,1932年。)。三是中日间一衣带水,距离甚近,可节省经费。 自芝罘或上海到东京,即便乘坐头等船舱,花费只需六七十元,行程五六天就可到达;不像 前往美国,航程要一个多月,旅费至少要三四百两银子。当时日本生活费也比较便宜,只抵 欧美诸国的四分之一。因此到1905—1906学年,中国派往日本的留学生竟创下八千人以上的 记录。那时驻日公使大臣曾说:“现在中国留学生在东京者,约一万余名,并各地方学校留 学者,共计一万三四千左右”(注:转引自黄福庆:《清末留日学生》,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1975年。)。据《近代中国的留学生》一书作者李喜所的统计,从1896 到1912年,中国到日本的留学生总计有39056人。十九世纪末年(1895)和二十世纪初年(1903 ),中国还开始向俄罗斯派出留学生,虽然人数不多(注:参阅钱单士厘:《癸卯旅行记》。1903年官费留俄学生为4人。)。这样,到五四前夕,中国外派连同 自费的留学生总数当在五六万之间。五四时期由于爆发反日运动,去日本的留学生少了,去 欧美的却大为增加,而且留学的方法、途径也多样化起来。除用庚子赔款继续留学美国外, 仅1919至1920年,就有一千七百多名中国学生通过勤工俭学途径留学法国。二十年代初,还 有数百名学生到了苏俄,在东方大学等校学习。留学生学成归国,很多在大学、专科学校教 书,一部分在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各地出版机构、报社或文化教育部门工作,成为这方 面的骨干力量。拿五四时期的北京大学来说,202名教师中,留过学的占有很大部分,他们 取代了原聘的外籍教师,全体教师的平均年龄只有30多岁。再拿《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 27·史料索引》列有“小传”的142位作家(其中也有少数与新文学家论战者)来说,到国外 留过学或工作、考察过的有87位,占了60%以上。留学或考察日本的有:鲁迅、陈独秀、周 作人、陈望道、田汉、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刘大白、沈尹默、穆木天、夏丐尊、陈大 悲、钱玄同、欧阳予倩、冯乃超、罗黑芷、冯雪峰、陶晶孙、郑伯奇、张资平、滕固、白薇 、叶灵凤、刘大杰、章士钊、王任叔、沈雁冰、沈玄庐、汪馥泉、梁启超、孙俍工、徐祖 正、徐蔚南、庐隐、樊仲云、谢六逸,共37人;留学美国的有:胡适、陈衡哲、汪敬熙、林 语堂、闻一多、梁实秋、冰心、洪深、杨振声、张闻天、梅光迪、胡先骕、朱湘、熊佛西 ,共14人;留学德国的有:蔡元培、宗白华2人;留学或考察英国的有:丁西林、袁昌英、 陈西滢、凌叔华、徐志摩、梁遇春、许地山、于赓虞、朱自清、李霁野、傅斯年,共11人; 留学法国及比利时的有:李金发、刘半农、李青崖、孙福熙、王独清、李劼人、郑振铎、 金满成、梁宗岱、陆侃如、冯沅君、黎烈文、苏雪林(苏梅),共13人;留学苏俄的有:瞿秋 白、曹靖华、韦素园、沈泽民、耿济之、蒋光慈,共6人;留学瑞士的有:宋春舫。此外, 王统照先后考察过日本、欧洲,胡愈之曾漫游欧洲、苏俄,高长虹二十年代末去日本,后又 去欧洲,在法国参加共产党。应该说,这就是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能够兴起并在全国范围 内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背景。 五四作家是中国文学史上真正“睁眼看世界”的一代,是对西方文学和西方文化不只懂得 某些表面,而且了解内在精神及其最新发展的一代。前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像严复、林纾、梁 启超等已经把西方一些理论著作,一批文学作品和若干文学观念介绍到中国,但他们其实对 西方文化、西方文学了解得还不多。林纾自己完全不懂外文。梁启超那些鼓吹政治小说功效 如何神奇的言论,实际只是人们的想象和编造出的神话。康有为考察欧洲以后,居然得出西 方国家经常发生政变是因为他们宫廷围墙太矮这样浅薄可笑的结论。而五四这一代知识分子 已经完全不同。他们对西方文学和文化已了解得相当深入。他们的文化背景和知识结构已有 了极大的改变。 1.五四一代作家知识结构上第一个显著特点,是文化程度较高,外语掌握较好。 以进入《新文学大系1917—1927·史料索引》的142位作家为例,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130 位,占九成以上,他们一般都通晓母语以外的一两种外语,其中有译作的103位,占73%以上 。即使没有进入《新文学大系1917—1927·史料索引》的作家,还有不少照样是到外国留过 学的。像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的朱希祖,新文化运动重要参加者的李大钊、吴虞、许寿裳 ,还有李叔同、章克标、楼建南(适夷),就都是留学日本的。像话剧作家余上沅、顾毓琇(顾一樵),语言学家赵元任,《学衡》的吴宓,就都是留学美国的。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 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就是留学德国的。1924年起发表长篇小说的老舍,则是长期在 英国教书的。这些人当然也都通外语。 值得注意者,五四作家中有一部分学的专业就是外语。像废名、凌叔华、梁遇春、陈炜谟 、陈翔鹤都是大学英文专业毕业,梁宗岱、敬隐渔学的是法文,而瞿秋白、耿济之、曹靖华 、韦素园本来就专攻俄文。甚至还有一些作家精通西方多种语言,如林语堂,曾留学美、法 、德诸国,不但懂英语,还懂法语、德语,而且能用英文写八部长篇小说,做到在西方畅销 ,1975年被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据有的英文专家说,林语堂英文之好不仅在于英文本身 ,还在于他摸透了西方人的欣赏习惯和欣赏趣味,他是用这种欣赏习惯和欣赏趣味来写中国 的 人和事的。所以这位专家说,林语堂的英文好到了无法翻译成中文,正如他的中文好到了无 法翻译成英文,一翻译就失去原文的味道(注:赵毅衡:《林语堂与诺贝尔奖》,《中华读书报》2000年3月1日第17版。)。我知道林语堂的一些中文小品确实写得不错, 像《脸与法治》中的一段:“中国人的脸,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丢,可以赏,可 以争,可以留。有时好像争脸是人生第一要义,甚至倾家荡产为之,也不为过。在好的方面 讲,这就是中国人的平等主义,无论何人总须替对方留一点脸面。”对中国人脾性了解透彻 ,文字也用得恰到好处,从具象上升到抽象,产生飞跃而又比较精炼,有汉语特有的那种排 比的美以及由此带来的气势,翻译成外文就得补充很多文字,变得啰嗦,没有味道。 所以我也相信这位专家说的,林语堂的英文大概也很难翻成有味道的中文。外语而能达到这 种水平,是很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