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4644(2001)01-0065-05 在当今颇具实力的作家中,迟子建的小说别具一格。创作题材的新鲜朴素、主题表现的深 刻博大,每每激活现代人那颗日渐疲惫和麻木的心灵,而在叙事上的着意经营,更使得她的 小说亲切而耐读。 进入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你首先就会看到叙述视角的丰赡和新异。所谓叙述视角,是指作 品 叙述人观看和讲述故事的角度,它是作者和文本的心灵结合点,亦即作家把自己体验到的现 实世界转化为语言叙事世界的基本角度。因此叙述视角表现着作家的写作立场,甚至决定着 作品的价值取向。故迟子建小说对故土家园的钟情挚爱,对朴素生命和爱情的温婉表达,对 世道人心尤其是寻常百姓的独特解读,以及作品总体上“浪漫、空灵和忧郁”的美学格调, 可以说都与其叙述视角密切相关。然而在叙述层面上作家又是隐藏不露的。她让各种各样的 叙述人来完成这一切,由叙述人称来决定叙述视角的特征。在现今已发表的三百多万字的小 说作品中,从人称上看大致有这么三种:一种是第三人称,即全知视角叙述,这在迟子建小 说中占了多数,长篇《树下》,中篇《秧歌》、《香坊》、《旧时代的磨房》、《岸上的美 奴》、《洋铁铺叮当响》、《日落碗窑》、《逆行精灵》,短篇《沉睡的大固其固》、《葫 芦街头唱晚》、《罗索河瘟疫》、《挤奶员失业的日子》、《月光下的革命》、《盲人报摊 》、《亲亲土豆》、《腊月宰猪》、《逝川》、《银盘》、《雾月牛栏》等等都是;第二种 是第一人称,以作品中人物的视角叙述,《北极村童话》、《炉火依然》、《原始风景》、 《东窗》、《原野上的羊群》、《麦穗》、《向着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园》、《重温草 莓》、《从山上到山下的回忆》、《庙中的长信》、《朋友们来看雪吧》等等即是:第三种 是交叉使用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即用两个以上叙述人的复合视角叙事,像长篇《晨钟 响彻黄昏》的第一章由“我”(宋加文)充当叙述人,第二章的“我”的叙述则改为刘天园来 完成,第三章和第五章(最后一章)则是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第四章又以“我”——宋加文 的儿子宋飞扬担任叙述人;《遥渡相思》、《白银那》和《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也是两种 人称交互使用,双视角的参照,使故事内蕴更显得丰厚和幽微。 一般说来,第三人称叙事,最能见出作者的经历、学养、写作才能和文化立场。故透过全 知叙述的那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迟子建,一个深受祖国传统文化熏陶和黑龙江 水土滋养且对生活充满忧伤但并不绝望的知识女性,一个有着悲天悯人情怀、坚守民间立场 且注重“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的年轻作家。第一人称叙事,作家的写作姿态则不大好把 握,因为在不同的作品中,“我”像川剧中的变脸者那样,一会儿是一个天真活泼而又调皮 任性的小女孩(《北极村童话》),一会儿是一个深有涵养却不能生养的女画家(《原野上的 羊群》),有时是一个勇敢的男学生(《麦穗》),有时又成了热情尽责却有点儿好色的镇长( 《关于家园发展历史的一次浪漫追踪》)……但不管怎样,说到底作家塑造的众多人物中, 或多或少都有她的身影。据此我们可以认为,不论迟子建采用何种叙述视角,用哪一种人称 叙 事,她都不以启蒙精英或“精神领袖”的姿态居高临下,而是贴近底层,置身民间,带着热 切的人文关怀从事写作,因此她的作品总是洋溢着善意和良知,有着唯美的倾向。 在探讨迟子建小说叙述特征的时候,我觉得她对童年视角的运用特别富于美学意味。无庸 讳 言,迟子建的早期创作,像《北极村童话》、《沉睡的大固其固》等小说,在用童年视角叙 述的时候,确实有些稚嫩甚至表现出些许矫饰的痕迹,比如让7岁的学龄前小女孩告别北极 村亲人的时候,从心里迸发出“纯真”、“苦涩”、“自由之子”、“羡慕”、“思恋”、 “彼岸”等一连串文皱皱的词语来,就显得很不自然。看来初出茅庐的迟子建还没有驾轻就 熟地做到合理适度地调节和控制自己的情感表达方式,故情不由衷地把成人的思想感情和行 为,硬加在童年的主人公身上了。尽管同后来对于童年心态的大多数成功描写相比,迟子建 这些违背一般情理的地方不过是白璧微瑕,但毕竟对她作品的完美性造成了一定的损害。不 过我们在批评作者童年视角有所不足的时候,千万别忽略了它的巨大的美学生成意义。因为 作为一个新手,叙述上的稚嫩是极自然的事儿,但在初始创作的童年视角中就包孕了诸如题 材、情调、结构、语言等多方面的、具有独创性的生成因子,可就有些不同寻常了。这些具 有独创性的生成因子,在《北极村童话》中,表现得尤为出彩。 《北极村童话》写小女孩迎灯六七岁时被留在北极村姥姥家的生活故事。这部散淡的中篇 几乎没有什么情节,通篇都是叙述一个孩童在北国乡村毫无羁勒地玩耍,以及和亲人、村邻 日常交往的事儿。相信这是作家童年生活的一段经历。和许多作家一样,迟子建在这里倾注 了全部情思,追忆和描写她的童年时光与经历。按照儿童心理学的观点,童年那些最深刻的 记忆往往能构成一个人的基本的思维类型。因为7岁儿童的脑重量已能达到1280克,接近了 成年人的脑重量水平,由此脑结构、脑功能发生急剧变化,外部语言逐步向内部语言过渡, 于是最初的意识便开始产生了,生命在这时鲜亮得如清晨的露珠,最先进入的深刻印象会深 深附着并化合到思维结构和方式之中,而且必然会在今后的过程中一再地获得复现。尤其对 于作家来说,童年记忆不仅在情感上始终缠绕着他们,而且会成为他们创作思维定势的某种 定向路标,成为他们创作中取之不尽的灵感的泉眼。这就说明了为什么迟子建成名后的绝大 多数作品,都有《北极村童话》的影子,或者简直可以说是这部小说的进一步展开。《原始 风景》、《东窗》这样《童话》的成人版自不用说(和《北极村童话》的现在进行时的叙述 不一样,这两部小说故事时间和讲述时间是历时态的,因此虽说在大多情况下是用童年视角 叙事,但又明显的有一双成年人的眼光在打量着这一切),其它内容各异的作品,从《北国 一片苍茫》到《雾月牛栏》(短篇),从《树下》到《晨钟响彻黄昏》(长篇),从《逆行精灵 》到《观慧记》(中篇),都可以发现作家流溢在《童话》里的情愫、感觉、人生姿态和美学 追求。譬如对家园和亲情的依恋,对东北边陲原野风光的神秘与美丽的神往,以及小迎灯姥 姥的慈祥唠叨,姥爷的温厚沉默,姨娘和舅舅的亲切爽快,猴姥的热情和邋遢,都如旋律般 地一再回响在这些作品中;再如对死亡的描写,我们已经说过,迟子建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死 亡意识,好像在新时期青年作家中还没有见到哪一位像迟子建这样如此热衷频频地描写死亡 ,以至于像《日落碗窑》这样表现生命蓬勃的作品在迟子建笔下似乎成了特例。或许与大舅 的死对姥爷造成的哀痛、给姥姥带来的不幸有着深深的关联吧,而且“苏联老奶奶”的死, 这位把“我”带入文化之门,甚至可以说引向人生之路的慈爱而孤寂的老奶奶,在年节前夕 死 去,对“我”幼小心灵的刺激,一定会像童年海明威看到的因妻子难产而自杀的印第安丈夫 那样强烈,那样深深影响到一生的创作吧!还有在纯净感觉的叙述中,“我”流露出来的对 成人世界和习俗陈规的怀疑精神与反叛性格,也成了迟子建后来创作的一贯追求,成为她对 世界的一种独特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