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代新文学大师,茅盾的文学成就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是早已为学界公认的。 至少在80年代中、后期,茅盾还同鲁迅一样作为中国新文学的一面光辉旗帜被文学史家和文 学研究者评说。但此后随着西方“纯”文学思潮的引进和文学价值观念的大幅度调整,注重 社会价值取向的创作传统被搁置一边,对茅盾的评价也随之出现大幅度倾斜。我以为,这既 不是对茅盾这个有着丰富内涵的作家个体作出的准确的价值判断,同时也是对中国现代文学 中一种重要创作现象的轻率否定。因为对茅盾这位影响深远的作家而言,他既显示出鲜活、 生动的个体特色,同时也在他身上体现出一种被人们称为具有范式意义的“茅盾传统”的存 在。因而,对茅盾及其创作范式的评价,实质上也是对一种文学史现象的评价,而评价的失 衡也就意味着中国新文学一种积累深厚的文学传统的随意丢弃,这便很值得忧虑了。在当下 人们对文学价值的认识产生较大偏差,创作中的价值失落已形成一种倾向性问题时,重提“ 茅盾传统”,探讨其独特的意义所在,也许不会是一个多余的话题。 一 “茅盾传统”作为一个作家的创作精神由此及于一种文学史现象的概括,并非始于近年。 已故著名捷克汉学家雅罗斯夫·普实克已涉及到“茅盾传统”问题的阐述。他认为中国文学 史上曾有过两个传统,即“抒情诗传统”与“史诗传统”,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就继承传统而 言,前者以郁达夫为代表,艺术风格偏重主观、抒情,后者以茅盾为代表,艺术上偏重客观 、写实(注:参见《普实克和他对我国现代文学的论述》,《文学评论》1983年第3期。 )。他对茅盾的作品便多次给以“史诗式的图画”或“叙事诗史式”之类的评论(注:引自李岫编:《茅盾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42、259、736、143 、250页。 ) 。我国卓越的文艺理论家冯雪峰不但精辟地指出,“中国现代文学的现实主义分别由鲁迅与 茅盾各自开辟一种传统”,而且还明确地提出我国的现代文学创作中存在着一个“茅盾模式 ”的命题(注:《中国文学中从古典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发展的一个轮廓》,《文艺报》19 52年第15期。 )。八十年代后期,我国学者在论及中国新文学两个不同时期的两种创作“范式 ”时也使用过“茅盾传统”的概念。如有学者认为,三十年代《子夜》等作品的出现,形成 了“一种不同于鲁迅所代表的‘五四’艺术传统的‘范式’,甚至可以说,由《子夜》、《 林 家铺子》和农村三部曲构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茅盾传统’的东西”(注:汪晖:《关于〈子夜〉的几个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9年第1期。 )。上述评论都阐明 了茅盾有资格代表中国新文学的一种“传统”,虽然它们对“茅盾传统”的评论视角、意义 揭示、价值判断并不完全相同,沿着这一思路前进,倒是可以启引我们对“茅盾传统”作出 更深层次的思考。概而言之:体现范式意义的“茅盾传统”就其自身的独特性及其对中国新 文学的深刻影响而论,最突出的体现在下述三种传统上。 其一是积淀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茅盾作为中国新文学中一位坚持现实主义传统的杰出代 表,就在于他从理论自觉性与创作实践自觉性两个层面把握现实主义,对现实主义有深切理 解,因而能自始至终高举现实主义旗帜,并为中国新文学开创了一种充分反映“时代性”与 “社会化”的现实主义传统。在理论层面上,茅盾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对现实主义理论作过深 究而又有自己独特见地的少数作家之一。作为首先是文学理论家然后才是作家的茅盾,他在 新文学第一个十年主要做的是理论工作,对世界文学新潮作过一番“穷本溯源”的探索思考 过程。他早期推崇过新浪漫主义,又一度倾向于左拉的自然主义,经过对各种主义的反复 比较、筛选,看出了“新浪漫主义从理论上或许是最圆满的”,但却不适于在当时的中国提 倡(注: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17号(1922年)。 ),从自然主义“专在人间看出兽性”里发现“左拉的危险性”(注:茅盾:《“左拉主义”的危险性》,《时事新报》附刊《文学旬刊》第50期(1922年)。 ),最终认定现实主义 是最可取的选择:“时代的客观的需要是现实主义,所以写实文学就成了主潮”(注:茅盾:《浪漫的与写实的》,《文艺阵地》第1卷第2期。 )。带着 如此理论自觉性,必使茅盾对现实主义的特征有本真的理解。普实克就认为,茅盾“所用的 是欧洲正宗的现实主义方法”(注:参见《普实克和他对我国现代文学的论述》,《文学评论》1983年第3期。 ),指出的便是其坚持现实主义纯正性的一面。正由于此, 在创作层面上,茅盾必会严格遵循现实主义原则,自觉借鉴、运用欧洲正宗现实主义作家托 尔斯泰、巴尔扎克等的创作经验,细密地、整体性地描写现实,写出了《蚀》、《子夜》、 《霜叶红似二月花》这样不朽的现实主义杰作。正如普实克评论其创作时所指出的,“除了 鲁迅之外,谁也不曾像他那样真切地、现实主义地描绘了战前的中国社会”(注:参见《普实克和他对我国现代文学的论述》,《文学评论》198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