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长篇小说《檀香刑》既是一部汪洋恣肆、激情迸射的新历史小说典范之作,又是一 部借刑场为舞台、以施刑为高潮的现代寓言体戏剧。它以极度民间化的传奇故事为底色,借 助那种看似非常传统的文本结构,充分展示了作者内心深处非凡的艺术想像力和高超的叙事 独创性,张扬了作者长期所崇尚的那种生命内在的强悍美、悲壮美。同时,在这种强悍和悲 壮的背后,莫言又以其故事自身的隐喻特质,将小说的审美内涵延伸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内部 ,并直指极权话语的深层结构,使古老文明掩饰下的国家权力体系和伦理道德体系再一次受 到尖锐的审视。 1.从形式开始 《檀香刑》的叙事形式是分裂的。这种分裂,不是文本结构上的相互分离与脱节,而是作 者通过极致化的审美法则,将种种二元对立的审美理想推向各自的巅峰状态,从而在叙事上 形成某种两极化的审美效果。一方面,作者在审度民间话语的潜在力量时,对非主流性的集 体智慧表现出狂热的崇拜和彻底的膺服,从而自觉地袭用着传统故事中的种种表达形式;而 另一方面,他又不想(也不可能)抛弃他那与身俱在的独创气质和艺术秉赋,不想囚禁自身灵 动翻飞的审美感觉和奇特吊诡的艺术想像力,因而在话语表达的过程中,大肆地挥霍着自身 独有的各种艺术才情。一方面,他着力于一场又一场酷刑的叙述,精心地演绎着一幕幕惨绝 人寰的暴烈场景,话语之间充溢着令人魂飞魄散的血腥之气;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地强化语 言的诗性品质,运用大量的想象、通感对种种惨烈情景进行灵动的描绘,使叙述不时地闪动 着诗性的魅力。一方面,他极力展现着一场来自民间的、自发的抗辱卫家、视死如归的民族 主义正义史,慷慨悲歌之中呈现出明确的悲剧意味;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地调动民间文化中 固有的一些戏剧化成分(譬如斗须、比脚、找虎须、设神坛等),强化叙事自身的喜剧性质和 狂欢场景。他试图以一种刚烈骠悍的叙事方式,在重新激活民间生活艺术质感的同时,将生 命真正地推演到种种极致状态,推演到作者内心深处渴慕已久的精神高度。这使得《檀香刑 》不仅在叙事形式上呈现出传统与现代、民间与个人、残酷与诗意、悲剧与喜剧等二元共生 的奇妙状态,而且还通过这种形式自身的整合,透视出作者对于传统文化和生命本源的某种 深邃而复杂的理解。 莫言是一个对乡村社会有着特殊敏感气质的作家。只要他将自己的审美理想投向大地,投 向那一片自由、放达而又充满血性的田野,他的所有艺术感觉似乎在一瞬之间便获得了完全 的释放,各种吊诡的想象就像肆虐的洪水一样四处漫延,一切都显得不可收拾。这种来自民 间的深厚情感在激活他的审美创造力的同时,也使他不自觉地体悟到民间文化中生生不息的 内在活力,感受到生命在自然状态中的勃勃生机。因此,在《檀香刑》中,莫言自始至终都 非常自觉地恪守着民间的文化立场,保持着平民化的叙事格调。他不仅十分诚实地将“凤头 、猪肚、豹尾”这一经典的传统叙事理论作为整个故事的框架结构,而且还将来自山东高密 的猫腔、富有音律感的自我倾诉以及大量的俗语、俚语、民谣、谚语作为叙事的话语基调, 使得全篇小说仿佛是一部民间艺人的唱词或者乡间流传的话本,质朴、率真、神秘、悲情, 有着浓郁的戏剧意味,保持着民间叙事的一些重要特点,如自娱化,民谣化,传奇化等。作 者力图以理性手段将文本控制在口语式的诉说和复述式的演义状态中,展示自己心目中所感 受到的那种民间文化的鲜活特质。在具体的叙事过程中,莫言又通过孙丙、眉娘、小甲等重 要 人物以彻底的民间立场不断地进行自我叙述,借助他们的文化视角、社会身份和伦理背景, 还原传统意义上乡村社会的生存场景,以便在话语内部也同样建立起某种原汁原味的“传统 叙事风格”。 但是,在这种传统形式的背后,又分明地隐藏着作者强大的现代艺术情结。这种现代情结 常常以不自觉的方式,不断地跃动在传统叙事的肌理之中,隐蔽在声势浩大的民间话语深处 。从话语的表达方式上看,作者致力于维护人物自身的文化角色,努力让人物以自己的口气 叙述,譬如眉娘的浪语,赵甲的狂言,小甲的傻话,钱丁的恨声,孙丙的说戏,每个人物都 有自己独特的声音,都有符合自己性格逻辑和生存际遇的言语方式。但是,当这些叙事进入 到事件内部,尤其是进入到细节的复述之中,便会出现大量的极致性、梦态抒情般的感觉化 言语。这些话语明显地超越了人物自身的感受能力,呈现出创作主体的个性秉赋。特别是那 些喷薄于字里行间的奇特的比喻和意象,各种超验性的感觉化描述,都暴露出一个先锋作家 在瞬间挥发才情的灵性能力。从叙事方式上看,《檀香刑》不断地调动叙述视角进行相互切 换,既有人物的第一人称叙事,又有叙述者的第三人称叙事。在“凤头部”和“豹尾部”, 作者严格依照人物视角进行心理叙事,从而形成巴赫金所言的复调式文本结构,让不同的人 物演绎各自的生活情状,在时空拼缀中形成多声部共鸣的审美效果;而在“猪肚部”,作者 则采用第三人称的上帝视角对故事进行较为全面的历时性补充。这种视角的频繁转换以及视 角之间的内在转接,本身就带着鲜明的现代小说叙述技法。同时,在每个人物视角的自我独 白中,又存在着各不相同的话语体系和故事体系,譬如眉娘的浪语重在情感,赵甲的狂言重 在权威,钱丁的恨声重在道义,小甲的傻话重在蒙昧,孙丙的说戏重在尊严。这使得他们在 讲述故事事件时自然而然地出现了某些叙事的重叠,只不过这种重叠是针对客观故事而言, 而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则体现出不同的叙事效果。其实,这正是莫言所要追求的叙事目标—— 故事里套故事,故事与故事在片断上不断地重复与衔接,从不同的侧面对故事进行立体式的 展示。这种叙事方式,明显地含纳了现代叙事的结构特征,无疑是莫言自身现代艺术理想自 然而然的渗透与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