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港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 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它是印度佛教与中国老庄思想、魏晋玄学联姻而孕育的一枚无花果。禅悦在中国士大夫阶层蔚然成风,在历史上出现过三次高潮,即南北朝时期、唐宋时期和明清时期。台湾不少现代诗人也不同程度地受禅宗濡染,以禅入诗的现象比较普遍,堪称第四次高潮。禅对台湾现代诗的渗透,具有特定的政治背景和文化氛围。50年代的台湾,现代工业迅猛而畸型发展产生严重的异化现象;海峡的阻隔,使大批背井离乡的台人欲回祖国大陆而不能,于是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成为他们的普遍心态。禅宗便成为他们求得心理平衡或超脱的一枚强心剂。另一方面,自纪弦发起组织现代诗社,倡导“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的全盘西化的诗学主张,使台湾现代诗出现了背离母体文化的严重贫血症。首先起来反叛的是崛起的“蓝星”诗社,它提倡回归母体文化,开辟一条中国民族文化传统与西方现代诗艺相结合的道路。回归民族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之一,就是为现代诗融铸禅宗悟性①。正如洛夫所说:“我把西方超现实主义的诗与代表东方智慧的禅在此相提并论,完全是我个人多年来在诗的创作中寻求新的语言形式和形而上的本质时所做的一种探索。”②消极被动的接受与积极主动的选择并存,构成台湾现代诗人以禅入诗的时代心理。台湾现代诗以禅入诗,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种基本形式。 一、以诗示禅 所谓以诗示禅,即以诗演绎禅宗公案和故事。与禅家以诗寓禅的偈诗不同,主体并非将身心虔诚地投入禅境,而是以第三者的叙述视角,证示某个禅宗公案和故事,呈示禅机、阐发禅理。据《指月录》载: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聚众说法,曾拈花示众,听者莫名其妙,唯迦叶尊者默然神会,微微一笑。佛祖知道他已领悟,于是宣布:“吾有正法眼藏,实相无相,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正法”即全体佛法。“眼藏”指佛法能普照天地万物。“摩诃”,梵语“大”的意思。大迦叶,汉文译作“饮光胜尊”,表明佛祖对这个聪颖的弟子格外赏识,周梦蝶的《灵山印象》即演绎这一公案: 一眼就不见了!/寒过,而且彻骨过的/这雪花。就这样/让一只手/无骨/而轻轻浅浅的/拈起——雷霆轰发/这静默。多美丽的时刻!/那人,看来一点也不怎样的/那人,只用一个笑/轻轻浅浅的/就把一个笑/接过去了…… 第一节写佛祖拈花示众。这“花”如此神秘,是因为它如雪花一样,曾经“寒过,而且彻骨过”。当年佛祖的全体佛法并非受授于谁,而是他结跏趺坐菩提树下,长期苦苦修行,经过雪花般寒冷彻骨的煎熬后渐悟而得。正如诗人在另一首诗《菩提树下》中所揭示:“当你来时,雪是雪,你是你”,这是悟彻前的境界;“坐断几个春天/又坐熟多少夏日”,“一宿之后,雪既非雪,你即非你/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当第一颗流星
然重明。”这是悟彻后是非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是万象混一、归于本心、一切皆空的天上正觉。可见,这雪花虽然极轻,却如此有份量,只有经过彻骨寒冷煎熬而豁然彻悟的佛祖,才能如此“轻轻浅浅的/拈起”。雪即非雪,花也非花,“实相无相”,所以肉眼是看不见的,它不能言传手授,只有靠内心神秘的体验,从总体上直觉领悟,这叫“以心传心”。第二节便写迦叶尊者微笑神会。如此有份量的“花”,居然被迦叶尊者一个静默的微笑接了过去,这静默何等神秘!原来它蕴含着“雷霆轰发”般的巨大力量。静默的刹那,迦叶尊者的心在“花”这一媒介的导引点拨下已接机境,与宇宙万象贯通而同一归于空天。这是多么美丽的领悟时刻!迦时尊者不过是众僧中平凡的一员,“一点也不怎样的”,但当他一旦领悟后就不同凡响,就获得雷霆轰发般的力量。此时只有他才能“只用一个笑/轻轻浅浅的/就把一个笑/接过去了”。全诗虽为演绎禅宗公案,却颇含对禅宗智慧力量的礼颂。 从南北朝时代,自印度佛教传入,与华夏民族传统文化接壤后便一花开出二叶——派衍分流成两大宗派,一是以神秀为代表的北宗禅,一是以惠能为代表的南宗禅。南宗禅以“顿悟”为特点,无需选择场所,无论山林都市,只要做到内心空寂,就能顿悟禅道。北宗禅则以“渐悟”为特点,必须选择荒山野外,结跏趺坐,面壁数年,才能进入“万般已忘机”的境界,渐悟成佛。余光中的《松下有人》、《松下无人》姐妹篇,便是演绎北宗禅结跏趺坐、面壁修行,由物我分明到物我两忘的禅定全过程。 在佛教里有五大法门和四禅定的说法。所谓“四禅定”即坐禅修行的四个阶段:“初禅”阶段,能排除烦恼欲望的干扰,获得一种从烦嚣的现实中脱身而出的喜悦;“二禅”阶段,这种喜悦逐渐纯化为身心的一种自然属性;“三禅”阶段,这种尚带有外在物色彩的喜悦消失了,只留下内在的、纯净的、自然的乐趣,一种平静适意的乐趣;进入“四禅”,这种乐趣也归于无有,进入无欲无念,无喜无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天上境界,获得澄澈透明的智慧。《松下有人》中那位结跏趺坐的修禅者,在“松下才坐了半个下午/自觉万般已忘机”。坐禅法门之一是“调息”,即坐禅者静数呼吸,排除杂念,集中注意力进行默思瞑想。他却“一声长啸吐出去”,显然耐不住性子,呼吸一乱,注意力便分散。富有嘲讽意味的是,那一声长啸竟“被对山的石壁/隐隐反弹了过去”,在空谷发出了经久不息的回音,静寂的氛围打破了,怎能进入默思瞑想的法门?于是尘世的杂念便涌上心头,想入非非。他“预言”百年之后在世人耳中留名,带着这种杂念坐禅当然不能进入法门,更不可能进入万般忘机的禅境。于是“古松”嘲笑他:“既然一心要面壁/就应该背对虚空/连同身后的虚名。”执着于尘世的名相,坐禅就不能专一,修禅也就徒劳无获。《松下无人》说:“在长松阴下坐禅”,暗示从禅已久与尚未悟彻前的半透明境界。“来来去去的鸟声/似有意似无意”,已分辨不清,表明坐禅者带有外在物色彩的喜悦消失了。鸟儿“那细碎的啁啁啭啭”,已使他无动于衷。一声声是“落到心上”,“还是都落沉到了谷底”,已全然不觉。“一百息后血脉更清畅”,他静数呼吸若干次,便顿觉万念俱寂,血脉清畅,领略到内在的、纯净的、自然的、平静适意的乐趣。鸟儿那声声巧啭啁啾,“左耳进,右耳出”,已不能分散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表明他进入专注的默思瞑想。一群雀儿仿佛是“空山派来的探子”,“飞鸣而来”,又“穿我的透明飞噪而去”。雀儿飞来飞去反衬坐禅者打坐入定;雀儿的噪声又反衬松下的寂静和坐禅者内心的平静。此时,坐禅者的身心与松阴、空山、谷底已合而为一,归于空无,进入“透明”的境界。所以雀儿“争报对面的山色说/——松下无人”。由“松阴”到“透明”构成坐禅者从初步瞑想体悟到朦胧境界到悟彻后获得澄澈透明的智慧的渐进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