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已面世七年,这不长不短的时间按理不是评论的最佳时期:既过了作品刚问世时可能有的时鲜与轰动,又还不到足以确立作品稳定地位的时间。然而,《穆斯林的葬礼》几乎自问世时起就一直处在一个颇为特殊的位置。一方面,它与基本同龄的感觉主义文学主潮从题旨、内容到价值取向、创作方法及风格等等存在着全方位差异;另一方面它又赢得了毫不逊于主潮文学作品的声誉:电台连播、屡获大奖,译成多种文字、九次印刷册数高达十四万之多(尚不计盗版数)。尽管当今人们阅读热点跳跃多变,但《穆斯林的葬礼》一直稳居畅销书之列。这在文学作品中实属鲜见。这一特殊现象在显示该作重要价值的同时,也揭示着一种被当前主潮文学所淹没的潜在阅读期待和创作趋向。因此说,深入分析《穆斯林的葬礼》的内涵及其在当前文学中的地位,此时也许是最为适宜的。 一 与令人眼花缭乱的荣耀及其影响相比,有关《穆斯林葬礼》的评论实在不多。有限的文章中,注意力更多地集中于作品所展示的文化内容中。丰沛的文史材料,确为霍达小说一个富有特色的内容(作者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未穿的红嫁衣》亦充分显示了这一特征)。在《穆斯林的葬礼》中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北京一带回族的穆斯林传统,即渗透于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等日常生活和仪式中的宗教习俗。再有便是玉器制作工艺及收藏鉴赏方面的知识掌故。应该说这些内容均详实丰富,别致新颖,读来增长知识,饶有趣味。然而,这并非《穆斯林的葬礼》唯一特征更非其主要价值和魅力所在。其一,在许多年来文化兴趣被及各人文学科和大量文学创作的氛围中(比如“寻根文学”),文化性并非《穆斯林的葬礼》所独有。其次,即便在看好其文化特性的评论中,也有的指出其文化内容的某些叙述有游离全书主线之感(特别是对于月、潮爱情这部分内容来说),甚至有的文章从宗教文化的角度提了严厉批判①。再从作者所作“后记”看,文化内容本身并非作者所刻意追求的主旨。当然,文化内容总的看来对于全书题旨和核心价值也起着宣示和象征作用,从而构成了整个作品不可缺少的有机部分(对此后面还要专门论及),但这毕竟是依附的价值。那么《穆斯林的葬礼》的主旨也即是它的核心价值魅力的根源在哪里呢?我们认为就在于它饱蘸激情地展示了人对高层次价值至死不悔地追求,真诚虔敬地讴歌了人最可贵的自由本质。 继行为主义之后最有影响的人本主义心理学主要代表马斯洛认为,人的需要如同一个多层宝塔,底部为生理层面,包括食色等各种肉体感官需要。上层则有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以及真善美、正义、自我实现等等的需要。②而且,“越是高级的需要,就越为人类所特有。”③用哲学语言来说,就是越高层次的需要越能体现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和本质力量。尽管在马斯洛看来,“高级需要是一种在种系上或进化上发展较迟的产物”,“越是高级的需要,对于维持纯粹的生存就越不迫切”,④但马斯洛却将高层次需要的实现和满足看作人生和人类社会运作的目的和方向。马斯洛将其归为人的天然需要,也是为了确立它的客观实在性及必然性、合理性。《穆斯林的葬礼》便塑造了这样一组矢志不渝地追求高层价值和自我实现的人物形象,热烈地歌颂了那超尘拔俗却又自然可信的痴情和境界。 《穆斯林的葬礼》描写了一个穆斯林玉人之家三代人的悲欢际遇,但作者并未太看重他们的命运过程,而主要是关注他们的精神境界。三代人中各有一个作者情所独钟的理想人物。第一代是梁亦清。他虽为清贫匠人,但通体上下却没有“匠气”。玉器制作于他来说决非只是一种谋生手段或一种周而复始的劳作。在梁亦清看来,那些玉石玉器无不带有灵性。他的每一回制作,都是一次不可重复的创造,他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不可替换的艺术。玉器制作对梁亦清来说本身就是目的。他从中得到愉悦、宁静、满足。“没有达到自我实现的人似乎是以工作来获取低级层次需要的满足”⑤,“自我实现的人所献身的事业似乎可以解释为内在价值的体现和化身,而不是指达到工作本身之外的目的的一种手段”⑥。梁亦清的劳作中明显带有自我实现的高层次需要和价值。发乎口腹又不止于谋生,这就使得这一形象既真实可信又充满理想的光辉。这里从劳作、创造的角度展示了人的本质特征。 梁家第二代传人中,作者倾注同情和怜悯的是韩子奇。在他和结发妻子梁君璧的努力奋斗下,他由玉器工匠成为玉器商人。从经济地位上看这无疑是一种上升,但从道德角度上看却不一定。一般来说,唯利是图的商人气息较之“匠气”更容易使人溺陷于底层的功利需要之中,也更令人难以振拔。而韩子奇的可贵之处便在于他自然而然地超越了买卖功利价值而达到审美境界。玉的收藏、欣赏本身就是目的,甚至为此而几近着魔,舍情别家,飘泊异国,历尽磨难直至献出生命。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位玉器商人蒲寿昌。以天赋才气、机敏、干练、知识技巧上说,他较韩子奇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缺少的就是那么一点升华,那么一种境界。不能说蒲寿昌对玉器艺术就没有审美鉴赏和喜爱,但这种高层次需求却被牢牢囚附在底层的直接功利目的和需要之上。而韩子奇则恰恰相反,他对玉的喜爱和收藏,固然起自玉器本身的经济价值,但他又超越了单纯功利需要,进到了审美境界。该形象同样既真实可信又充满理想光辉。这里,作品以审美欣赏的角度展示了人的本质特征。 梁家第三代中的核心人物无疑是新月了。这也是作者在全书中最为喜爱感情最深的人物。她以及她和楚雁潮之间的纯真爱情,是这部五十多万字长篇中最为亮丽动人的乐章。凡名之曰“爱情”者,都须有生理的基础,又须超越纯粹生理的需求,具有属人的正价值的精神因素。月、潮爱情的突出之处,便在于她超生物的内涵更多更丰富。他们真善美的自身存在以及对真善美的共同追求,使他们相知相解,相依相靠,相互倾慕,相互鼓励支持。一般来看,楚雁潮对新月的爱似乎是一种道德理性驱使下的利他行为,但书中却丝毫没有给人一种责任与义务的沉重和生硬。他们的爱也不是伯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他们从心灵到外貌,从精神到肉体都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牵挂、思念。在别人看来他们执行道德律令的时候,他们都享受着发自本性的幸福和快乐。这正体现了马斯洛所证明并推崇的自我实现的人,即“真正健康人”的特征。“在这些健康人身上,我们发现责任和愉快是一回事,同样,工作和娱乐,利己和利他、个人主义和忘我无私,也是一回事。”⑦“最为理想的例子是,内在的需求与外在的要求契合一致,‘我意欲’也就是‘我必须’。”⑧既是自然的幸福的,又是理性的崇高的,这就使得月、潮之恋既真实可信,又充满理想光辉。这里,作品从纯真爱情方面表现了人的本质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