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5348(2002)02-0032-08 当我们提出中国古典文艺学这一概念时,我们就已明确意识到,它与西方的诗学概念在内涵上有着明显的不同。这种不同,不仅表现在地域和民族的差异上,而且还表现在文学艺术的内在特质和思维方式上。这些,并不足以成为阻隔中国古典文艺学和西方诗学的天然鸿沟。也恰恰是在这种不同中,我们明确看到了它们之间的精神意义相通。那就是寻求文学艺术创作和接受的内在规律性,寻求民族艺术自身不断完善的途径。 中国古典文艺学是采用纯正的古代文言文表述的,在这种语言表述的过程中,产生了一套属于我们民族的范畴和术语。今天看来,有些范畴和术语显得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以至于让人难以思议。这是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不仅仅是改革了语言的表达形式,促使文言文消隐,白话文兴起;更重要的是,它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由古代的那种较为单一的感悟式的具象思维发展成为今天的具象与抽象并存的思维。这是一种必然。在思维方式的转变中,汉语言说的概念术语也发生了转变。这些概念术语大多是沿袭西人的,有时,很难在中国古代的语境中找出与其相对应的概念。这就使得我们今天的以白话文语境为代表的现代文艺学趋于西化,丧失了古典的个性。现在,我们已经习惯于西方的抽象的逻辑思维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认同了西方的逻辑思维的长处,以此反观古人、必然会发现古人的许多短处。不少学者怀疑中国古典文艺学的体系和价值实际上是有一个比较的参照,既然他们已经把西方的逻辑思维当作“是”,必定会把中国古代的具象思维当作“否”,因为西方传统的哲学本质是二元对立的。从这里,我们也非常清楚地看到二元对立的弊端。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并不是“是”“否”那么简单,这个道理很多人都已经意识到了。从这个立场出发,就不会否定中国古典文艺学的现代意义了。 中国古典文艺学是中国古人对文学艺术创作的理论和经验总结,数千年来,一直指导并推动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创作的开展,使之成为世界文学艺术宝库的珍品,在世界文艺史上写下了辉煌灿烂的一页。我们为我们的《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自豪,我们为我们的古代音乐、书法、绘画自豪,我们惊叹在这些类型不同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美妙情思和精神力量。试想,如果没有一种理论经验的指导,会一代一代地延续这种文学的传统,会表现出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吗?这种理论自有它的精髓所在。这种理论的精髓是什么?这正是我们应着力发掘和思索的。文学艺术虽有古今之别,但是,文学艺术的创作理论却是古今相通的,仍然能够指导我们今天的文学艺术创作。也正是在这一方面,中国古典文艺学才具有现代意义。 人们常说,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其实,这句话只讲对了一半,因为它模糊了中国文学艺术的源头,仅看到了由原始艺术所派生的文学形式这一表面现象。严格地说,中国是一个乐的国度。音乐是中国古代艺术的源头。诗是乐的一个组成部分,诗的一切特质无不与乐有关系。今天我们称之为《诗经》的诗在先秦时期是配乐演唱的,每一首诗都有固定的曲谱,只是因为年代久远,曲谱不传,乐词独存,这便是诗。在先秦,“诗”或“诗三百”特指我们今天所称的《诗经》。诗、乐一体在先秦的典籍中有明确的记载,《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就叙述了吴公子札观乐的史实,观乐的内容就是对我们今天称之为《诗经》内容的演绎。先秦时期对乐特别重视,除《左传》、《国语》等史籍之外,先秦诸子如孔子、墨子、老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都有大量的言论言说乐。他们并不把乐当作一个纯粹艺术的概念,而是将之作为传布政治思想、德行、礼义的重要工具(当然,也有人把乐作为一个纯艺术概念理解,但一旦把它作为一个纯艺术的概念,乐便失去其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被当作否定的对象,如墨子、韩非子等)。由此,也生发了许多与文学艺术创作有关的思想,如“言志”与“和”等。此后的中国诗歌如汉乐府、永明体、唐律诗、宋词、元曲等,无不与音乐有关。依韵作诗、依声填词成为古代骚人墨客的创作习惯,许多诗词被谱曲广为传唱,极大丰富了中国诗歌的音乐性。关于这一点,如果我们认真检索一下中国文学史,就能得到较为完美的解答。有趣的是,中国的古乐均来自民间。先秦之乐无不与民间有关系。“诗三百”是精选各地的乐歌;楚辞也是屈原放逐期间根据民间音乐的创作;汉乐府来源于民间;词、曲起初都是在民间演唱;即使带有精雕细刻之痕的律诗,如果细细追究其来历,恐怕也要追溯到民间。可见,中国古代的音乐、诗歌起源于民间,它们是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 由于中国诗歌与乐的关系极为密切,这就从根本上塑造了中国诗歌的品性:注重音律,注重抒情,追求语言的圆滑流美,悠然写意。中国的抒情诗特别发达,就是因为音乐的渗入,是音乐品性的直接外化。 在此基础上的中国古典文艺学准确抓住了中国诗歌的这一特征,提出许多有价值的理论命题,在今天,仍有现实意义。 我们首先把目光聚焦于中国传统的“言志”观念。关于“言志”的意义,不少学者从文字训诂学、人类文化学等角度作了较为深入的阐释,很有启发。闻一多先生说:“志有三个意义:一记忆,二记录,三怀抱,这三个意义正代表诗的发展途径上的三个主要阶段。”[1]接着闻先生作了具体分析:诗产生于文字之前,那时,人们是依靠有韵律的诗帮助记忆;文字产生以后,便用文字记载记忆,因此古时几乎一切文字记载都叫志;诗、歌合流之后,诗的内容便发展为表达情思、感想、怀念、欲慕了。闻先生的分析尽管被不少人赞同,但仍有不少疑问存在。比如,他讲的文字产生以前的情况佐证的是先秦的史料,应是推测之语。史前的诗到底怎样,甚至有没有诗,都是值得追究的。在这里,我们无法追究,也勿需追究。依闻氏所言,“志”的内涵极为广泛,但他特别看重诗乐合流以后“志”的内涵,认为诗乐合流“真是一件大事。”[1]这就很值得玩味了。这说明,闻先生在某种程度上认识到乐对诗的品性的影响,是乐催生了诗的表情、表事、表意的功能。乐对诗的本质特征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