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1927年“开始写小说时的凭借还是以前读过的一些外国小说”①。这“以前”是在五四运动的前一、二年,也就是茅盾接触外国文学九、十年后才写小说的。这九、十年期间,茅盾对于外国文学涉猎的范围相当广泛,所受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正确地认识其过程、公正地评价其得失,仍有理论上的意义与价值。 “茅盾—左拉—自然主义”,多年来已在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中形成定论。但是,作家本人则不无苦衷地辩解道:“虽然人家认定我是自然主义的信徒,——现在我许久不谈自然主义了,也还有那样的话,——然而实在我未尝依了自然主义的规律开始我的创作生涯”②。类似这种文学史上的公案,是听评论家的还是信作家本人的?我们的态度是:要以作品和事实为依据,以正确的理论和推导为准绳,进行实事求是的具体分析,从而作出客观公正的结论。 那么,左拉的自然主义究竟对茅盾的小说创作影响如何?茅盾又是怎样提倡自然主义的呢? 1 茅盾早期确实热心提倡自然主义的创作方法,这是可以盖棺论定的。但是,这却又无可非议。 今天,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出自然主义的错误和局限,同现实主义这棵文学常青树相比,自然主义已经成为残枝落叶。但是,自然主义在产生的当时和尔后一段时期里确实风靡一时,产生过积极的作用,它理应得到公正恰当的评价和地位。 而对于茅盾等新文学的建设者在20年代初的中国介绍提倡自然主义的时代背景、目的动机、方针态度、客观效果,我们就更应该加以具体分析,作出符合实情的正确评价:当时他们是为了揭露时政黑暗,反对虚伪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旧文学粉饰现实的倾向而提倡自然主义的;当时他们是把自然主义和写实主义(现实主义)作为一个概念来倡导宣扬的。虽然提倡的创作方法名曰自然主义,但其具体内容、精神实质却属现实主义的范畴;当时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理论还没有系统地流传到中国来,自然主义则是种种外国文学思潮中最受新文学建设者垂青的佼佼者。如果说左拉的自然主义一经和巴尔扎克的批判现实主义比较就相形见拙的话,那么,中国20年代初茅盾提倡的自然主义和后来发展形成的我国革命现实主义的潮流,可以说是殊途同归。这是中国新文学的理论家在认识新的创作方法、探索创作道路上的一个起点站。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茅盾对自然主义的热情倡导,也就无法发展形成我国新文学的现实主义。即使仅仅作为一个自然主义的倡导者而言,茅盾对我国新文学的现实主义建设也是功不可没、贡献非凡的。同时需要指出:把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等量齐观,这不是茅盾和当时中国其他人的疏忽和过失。就是在这两种主义的故乡——法国,“现实主义不但朝过去看没有和浪漫主义划清界线,朝未来看,也没有和自然主义划清界线”③。 茅盾的文学活动往往带有很大的功利性。巴尔扎克要用笔来完成拿破仑用剑所不能完成的事业;茅盾则要以笔去继续他曾经投身于社会斗争的工作。不仅他后来的创作总是紧密配合社会和时代的需要,就是他起先从事的文艺理论、评论工作也表现出这一特点。 五四时期,蜂拥而入的外国文学思潮五花八门,令人应接不暇。在这种情况下,茅盾慧眼识利器,在舶来的“百宝箱”里挑选了自然主义作为医治当时中国旧小说创作弊病的手术刀。茅盾1921年在《一年来的感想与明年的计划》里指出了中国文学不能进步的两个主要原因:文学观念的错误——“以文学为游戏为消遣”;描写方法的不当——“凭想当然,不求实地观察”。紧接着茅盾开出药方——“自然主义的输进似乎是对症药”。这真是“有的放矢”,也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洋为中用”。茅盾不是弄潮儿,更不是赶贩时髦货色的掮客;他是为破除旧文学、建设新文学而提倡自然主义的。他的动机既是明确的,又是正确的。自然主义,这恐怕是当时他和他的伙伴们所能找到的最好武器了。 2 目的没有错,方针也对头。在“全盘欧化”,几乎肯定一切外来货的形而上学倾向十分严重的五四时期,茅盾却没有全盘接受自然主义的理论体系,这正是青年茅盾高人一筹的卓越之处。茅盾看到并指出了左拉自然主义的缺陷和错误,他提倡的、吸取的是自然主义的积极方面和合理因素。他明断:“我们要从自然主义者学的,并不是定命论等,乃是他们的客观描写与实地观察这两件法宝”④。这两件法宝对他本人以后的创作发生了重要的作用。如果要问自然主义对茅盾的小说创作有什么影响的话,那么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客观描写和实地观察了。这两大法宝通过茅盾的提倡和在创作实践中的运用对我国现代新小说的发展同样也产生了巨大、深远的影响。 茅盾最主要的代表作《子夜》里面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和细节描写就得力于作者辛勤的实地观察。作者多次去参观他所要描写的场所——丝厂和火柴厂;还化装改扮“出现在各个交易所中,瞧着那些骚动着的人们疯狂地嚷着:‘空头’、‘多头’的买卖”,“一直要到交易所收息时,才蹒跚地踏了出来。有时,茅盾先生更活跃得象一个商人,挤在生意买卖的人丛中去打听行情”⑤。正是进行了这么充分、艰辛的实地调查,掌握了第一手材料,作者才有可能在小说中逼真地再现社会现实的图景,制作出活龙活现的人物形象和生活画面来。 同时,也正是由于作者实地观察的局限性,对某些方面体察不够或者在当时的条件下难以实地观察而得,因而影响了作品描写的真实生动。作者自己后来也指出《子夜》“这一部小说写的是三个方面:买办金融资本家,反动的工业资本家,革命运动者及工人群众。三者之中,前两者是直接观察了其人与其事的,后一者则仅凭‘第二手’的材料——即身与其事者乃至第三者的口述。这样的题材的来源,就使得这部小说的描写买办金融资本家和反动的工业资本家的部分比较生动真实,而描写革命运动者及工人群众的部分则差的多了”⑥。实地观察有助于客观描写取得成功。反之则有损于描写的真实生动。创作《子夜》是这样,茅盾的其他小说(《石碣》、《豹子头林冲》、《大泽乡》等历史题材小说另当别论)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正是因为充满了切身的实地体验才使《蚀》获得了成功的方面。今天透过字里行间,我们仿佛仍可感受到在那个多难的年代知识青年经历着的苦痛和磨难;而《路》、《三人行》正是由于脱离了对人物及其周围生活的调查体察、熟悉了解,概念化地闭门造车,因而成为失败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