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意识流、意象是三个有关深层文艺心理的课题。意境是作家的主观情志与客观环境互感的抒情艺术氛围;意识流是精神特质,是文本中所呈现的以非理性、非逻辑性为特征的真实心理流程(注:参见拙文《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识流》,《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5期。本文涉及的意识流问题,可参见此文。);而意象是以独特的审美表现创造出的具有双重意义的艺术形象。对于意象理论的研究,近二十年来间有著述,对意象的概念、意象的分类、意象的组合、意象与意境的关系等问题作了有益的探讨,而于本文多有启发。但是迄今为止的意象理论研究尚远未深入,尚不足以搭成意象理论体系的框架,缺乏对鉴赏和创作的指导功能。弥补这些不足,正是本文希望能达到的目的。 一、意象概念的形成过程 中国古代没有系统的意象理论,甚至连古人著述中的“意象”二字,在词汇意义和语法类别上都有不同。比如,刘勰说:“独造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注:《文心雕龙·神思》。),“意象”指匠人想象中应该切入的点。王昌龄说:“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注:王昌龄:《诗格》,《格致丛书》本。),“意象”指意识所要搜寻的物象,没有寻到,才说“(思)未契意象”。以上两个“意象”都是名词性词组。清人叶燮说:“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又说:“划然示我以默会想象之表”(注:叶燮:《原诗》内篇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0-31页。),“意象”与“想象”同义,是动词。 与我们所说的意象概念相一致的言论到了明代大量出现。郝敬在阐释赋比兴时说:“托于物为比,比者,意之象。故曰:铺叙括综曰赋,意象附合曰比,感动触发曰兴。”(注:郝敬:《毛诗原解》,《丛书集成》本。)李东阳曰:“意象具卒,始为难得。”(注:《麓堂诗话》,《历代诗话续编》下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2页。)何景明说:“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注: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引,《历代诗话续编》中册,第956页。)“意之象”就是诗人之意所赖以寄托的物象,“意象”就是意和象。大量使用意象这一术语并且解释得最清楚的是陆时雍的《诗镜总论》,其评西汉诗劣于《诗经》、《楚辞》曰:“觉意象蒙茸,规模逼窄”。又曰:“古人善于言情,转意象于虚圆之中,故觉其味之长而言之美也”,“实际内欲其意象玲珑,虚涵中欲其神色毕著”,“《三百篇》赋物陈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词,所以意广象圆,机灵而感捷也”。又评王昌龄诗说:“王龙标七言绝句,自是唐人骚语,深情苦恨,襞积重重,使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惜后人不善读耳”。又在将王昌龄与李白作比较时说:“王昌龄绝句,难中之难;李青莲歌行,易中之易”,何以言之?“王昌龄多意而多用之,李太白寡意而寡用之。昌龄得之椎练,太白出于自然,然而昌龄之意象深矣”(注:陆时雍:《诗镜总论》,《历代诗话续编》下册,第1402、1403、1420、1412、1418、1420页。)。可见,陆氏反复说的意象就是象中寄托隐含了意。 然而我们不能据此断言意象概念直到明代才产生。任何一个概念都必须具备三个要素:内涵、术语和定义(界定)。而概念的实质在于内涵的存在;内涵的完备和术语的出现又往往有一个发展过程;界定则总是最后出现,甚至不是一个人所能完成的。这正如黑格尔所说“一个定义的意义和它的全部证明只存在于它的发展里,这就是说,定义只是发展过程里产生出来的结果”(注: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版,第7页。)。所以本文的研究方法是以考察意象概念的内涵为基石。属于哲学范畴的“意象”一词,研究者们溯源至《周易》(注:胡雪冈:《试论“意象”》,《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第7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0页。),而我们发现,作为审美表现成果的“意象”,概念内涵的发展过程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萌生于汉代;第二阶段,发展于晋代;第三阶段,完备于六朝;第四阶段,认同于唐代。而概念的术语产生于唐代。 (一)意象概念的内涵萌生于汉代学者解经释骚的比兴说。《毛诗序》运用了“诗六义”这一术语。汉儒解《诗经》,总结出赋比兴是三种表现手法。郑众曰:“比者,比方于物”,“兴,托事于物”。郑玄曰:“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劝谕之。”(注:《毛诗正义》卷1,阮元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79年影印本,第271页。)二郑都悟出了比兴是借助于客观外物以寄托主观情志的手法,郑众的“托事”再明确不过了,而这与意象的内涵是同质的。王逸序《离骚》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注:王逸:《离骚经序》,《全汉文》第1册,中华书局,1958年,第787页。)指出《离骚》的“香草美人”是一种新的比兴寄托手法,应视为对意象内涵的扩充。 (二)陆机《文赋》的“隐”“曲”“喻巧”说,是对意象内涵的发展。陆机对意象概念内涵的发展有两点贡献:1.提出了“隐”“曲”“喻巧”说。对此,研究者向来不大注意。“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说文》:“微,妙也”;“曲有微情”,曲折委婉巧妙地抒写情志。“言拙而喻巧”,词句看似粗拙,实则比喻巧妙,显示出陆机明确的隐显意识。又曰“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注:陆机:《文赋》,萧统《文选》卷17,中华书局,1977年,第239-242页。)。“辉”是显,“玉”是隐;“媚”是显,“珠”是隐。所韫之玉,所怀之珠,无法看见,是隐;能看见的只是表象,是显。2.《文赋》开篇曰“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文赋》对“比兴”一词避而不谈,不论其用意如何,客观上却昭示了隐含寄托手法不仅为诗骚所独有。陆机的“隐”“曲”“喻巧”说,是对汉代《诗经》、《楚辞》研究的比兴说的继承和发展,与意象概念的内涵是同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