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35(2002)02-0052-09 正如瑞恰兹所说,人们对诗歌曾有过许多非分的要求。比如何诺德宣称,诗歌的未来是伟大的,因为当时间不停地前进,在那不辜负自己崇高使命的诗歌里,我们这个民族会找到一种更确定的寄托。时至今日,尽管诗人们已再没有这样高远的期许,对诗歌的悲观态度洋益在每个从事诗歌写作的人笔下,但诗歌曾拥有的那种荣耀还是令人心仪神往的。而回顾一下历史上人们曾有过的对诗歌的崇高期许,也许有助于理解诗歌对于我们的意义。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接近诗歌本质的问题,近代以来的学者,如苏雪林先生在《文学作用与人生》一文中那样,往往注意的是文学对现世社会生活的作用,而文学作为生命形式对个体的人生意义却被忽略了。本文通过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中国古代诗歌的意义和价值。之所以将论题限定在“中国古代”的范围,是基于我对中国古代诗歌史的有限知识。很显然,在不同的文学环境中,人们对诗歌的社会意义和人生意义的理解是不相同的。虽然瑞恰兹对阿诺德赋予诗歌以思想载体的意义报以宽容和微笑,但阿诺德的信念已部分地为象征主义诗歌和存在主义哲学所证实。而在中国我还没见有人对诗歌提出同样的要求,中国文学经验孕育了另一种对诗歌的期待,作为对诗歌的人生意义的独特理解,值得总体文学史加以注意。 一“不朽之盛事” 在诗歌最初萌发的远古,那发自生命本身的带有生命律动的语言,一定是最纯洁、最自然的情感表现。即使到《诗经》时代,那些天真的歌谣似乎还未与情感表达以外的目的联系起来。但在《诗经》被编定的东周王朝,人们已开始将立言即写作的原始形态与一种人生价值联系起来——立德、立功、立言被视为不朽的三种依凭(《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这显然涉及古人作生命价值判断的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孔子说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在屈原则是“老冉冉其将至,恐修名之不立”(《离骚》)。 也许是因为中国人没有来世和彼岸的观念,死亡即意味着人生的终结,即所谓人死如灯灭,中国人在上古时代就已对身后之名抱有如此的执著的态度。(注:本文基本内容1999年10月曾在日本大谷文学部报告,若
俊秀教授见教此点,谨致谢忱。清代顾炎武《日知录》卷七云:“疾名之不称,则必求其实矣”,玉书《常谈》卷四读称为去声,均作相称之义解,言徒具虚名,不称其实。按:此说未的,果如是解,则何必而待没世乎?)影响所及,“常恐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后来一直是令中国人焦虑和烦恼的情结,就像曹植《求自试表》所说的:“如微才不试,没世无闻,徒荣其躯而丰其体……此徒圈牢之养物,非臣之所志也。”[1]尽管偶尔也有张翰那样的名士,那样旷达的态度——“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世说新语·任诞》),但总体上,身后的名声对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来说,要比生前的荣华享乐更为重要。为此他们颠沛以之,造次以之,甚至不惜忍辱苟活而加以追求。历史学家司马迁发现历史上的圣贤从周文王到韩非子都“思垂空文以自见”,而他自己,“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也正是怕“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2]。这种发愤著书的自白成为将文章与人生意义联系起来的最初表达。这一表达不是指向现实的人生,而是指向人生的终结,预示了中国古人在这一问题上的终极立场。 将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寄托于文章,也许只是司马迁个人的选择,更是身残处秽的他无可奈何的选择。如果他有曹植那样的地位,有立功扬名的可能,或许也会将著述放在第二位,在前者不能实现时才考虑修史,成一家之言,至于辞赋更不必言,(注:参看曹植《与杨德祖书》,《文选》卷四二。高启《高青丘集》卷四《答张山人宪》:“百年自有为,安用文章名。”亦其意也。)但这仍不是自由掌握人生的人的态度。真正可以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的人,比如曹丕,在实现人生一切现实的理想之后,反而发现文章仍有立德、立功所不能替代的价值,遂有“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的宣言。他不仅将“立言”提升到“立功”的地位,更高地肯定了文章的社会意义,同时又强调了文章的人生意义。经国济世是为社会的,只有不朽才是对个体生命的意义。在建安那战乱频仍、疬疫流行的年代,亲友的相继凋零直接让曹丕感受到死亡的逼近和人生的无常,不禁感慨:“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3]现实地说,立德扬名并非人人所能,即使能够,仍须“假良史之辞”才能流芳百世。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呢?陆机临终之际有言:“穷通时也,遭遇命也。古人贵立言,以为不朽。吾所作子书未成,以此为恨耳。”[4](《抱朴子》)是啊,立德、立功须凭际遇,不可自致,只有文章可以自我实现。陆机明白这一点,后人更明白,所以清人张纯修说:“夫立德非旦夕间事,立功又非可预必,无已,试立言乎?”[5]这别无选择的选择,成为后人在这一问题上的典型态度。 所谓典型态度,不过是就一般看法而言,现实的生存境遇常会让人产生不同的想法。刘勰就指出,文学之士受到的待遇很不公正,文学活动不易获得应有的名声和地位,因此文学之士每被功名所诱惑,“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文心雕龙·程器》)。换言之,终老于文学实在是个无可奈何的结局。这种看法后世不乏赞同者,比如清代赵吉士说:“古人三不朽,德与言犹有假而托之者,赫赫天壤,措诸事业,亘千秋而莫之泯灭,厥惟功名哉!”魏禧坚信文以人传,是基于同样的认识。(注: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囊底寄》,康熙刊本;魏禧《魏叔子文集》卷八《首山偶集序》,《宁都三魏文集》,道光二十五年谢若庭绂园书塾重刊本。)高兰曾在《复张笠溪孝廉书》中说:“古之人有言语工矣,文学博矣,或不移时而风流云散,百不一二存焉。究不若政事之足以行远而垂世。”[6]但大多数人终究不这么看。田雯《王少司农寿序》重新阐释尹吉甫诗篇,强调“文章所关独重,立言固不在德功不矣。”[7]高珩《渠亭山人半部稿序》则对“三不朽”的传统解释进行质疑,说“世人皆谓立言居其末,余以为不然。盖功非权籍无由被于生民,而德非逊敏亦无由底于光大。而立言则异于是,故古之人有闻其一语而可卜为大猷之左券、大道之宗盟者,亦有一编垂世而百世之下恢恢大业若取诸囊中,陶淑群才,棐弼彝教,天壤俱无尽者。则三不朽之业,立言尤其众著者矣。”(注:张贞《渠亭山人半部稿》,康熙刊本。崔迈《尚友堂文集》卷下《与李振文书》云:“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大丈夫生于世,必不肯以利禄自安也,必别有所树立以为百世之计。夫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诚不易,至于功也言也,皆吾党分内之事,非若利禄仅为身外物而已。得其位则立功,不得其位则立言,柳子所谓坚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者也。今仕宦既不得意,非言之求立而何求焉?”(《崔东壁遗书》第85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亦申论此意,可参看。)朱彝尊在《徐电发南州集序》中申论立功之不足恃,惟立言之可凭:“当其生时获乎上者,不尽信于朋友;其没也,己以为功者人且罪之,其所立者安在?迨百年之久,公论出焉,初不以爵禄之崇卑厚薄定人之贤不肖。故夫士不朽,立功者倚乎人,立言者在己,可以审所务地己。”[8]后来胡天游和阮元大力发挥此意,更将功业不如文章寿世的道理说穿说尽,胡天游说:“古今人皆死,惟能文章者不死。虽有圣贤豪杰瑰意琦行,离文章则其人皆死。”[9]阮元说:“往古来今,不过几张白纸黑字而已。若无白纸黑字,则尧舜孔孟亦不能口传至今。今之欲友古人,当于纸中寻之;欲友后世之人,使后世之人能寻到我者,亦惟仗纸而已。经史四部无不然也。”[10]这可视为中国古人对立言的根本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