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在其著名的《典论·论文》中提出了这样几个命题:一个是“文以气为主”,另一个是“诗赋欲丽”,还有一个是“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三个命题,如果单从文学理论的角度来看,应该分别属于本体论、风格论和价值论的范畴;但是,如果我们向更深处去挖掘这些诗学话语的文化内涵的话,问题就不会显得这样简单了。我们认为,“文以气为主”中的“气”,指的是艺术家天然禀赋的气质、个性和才能。所谓“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话,实际上是在宣扬一种天才论;所谓“诗赋欲丽”,也就是主张文学作品应当词藻华美,竞驰文采。但是,这里的“丽”,已经没有了如西汉扬雄等人对诗赋所提出的“正则”的要求了。可见这是诗赋意欲脱离儒家诗教传统的一种宣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论调,则显然是将文学创作的价值看成是纯个体性的,并且透露出悲怆苍凉的生命忧患意识。由此可以看出,在曹丕这里,文学已经逐渐挣脱社会政治伦理的束缚,开始关注艺术家本身了,写作开始由一种群体性行为,变为一种个体性行为,不仅创作过程本身是这样,其价值和作用也是这样。 要之,曹丕的时代,在诗学话语的转变过程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从此,中国的文学观中,多了一种重视创作主体本身,重视文学作品审美因素、关注人的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的声音。那么,这种诗学话语的深层文化动因是什么呢? 中国的士人,特别是儒家士人,是有着强烈的入世热情的,他们忧其君,爱其民,为君主而操劳着,为百姓而痛苦着。这种现实关怀,在西汉的时候,主要是通过讲经宣道来实现的,在东汉早些时候,主要是通过著书立说以纠正时弊或犯颜直谏以匡扶帝业来实现的。而到东汉晚期,在外戚和宦官专权的局面中,破败的政局和恶劣的现实境遇,一方面激发了士人的“欲挽狂澜于既倒”的天下情怀,另一方面,这种激情则在一次又一次失望中被不断消解。翻开《后汉书》,那些党人们在初出仕时,无不“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纷纷罹祸。这样一次次的消解,其结果是,士人逐渐由对大一统政权的维护,转而面向自身个体的生命。史载“(李)膺免归乡里,居阳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注:《后汉书·党锢列传第571》,第2195页。)。“高尚其道”,实际上就是重视其个体生命和道德价值;“污秽朝廷”,实际上就是将原先士人对大一统政权的依赖和认同感疏离了开来。党人中的郭泰,在当时就是一个自觉疏远政治的典型。范滂评价其人曰:“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它。”(注:《后汉书·郭符许列传第58》,第2226页。)这与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的散淡超迈的处世态度,何其相似乃尔。像郭林宗这样的人,李膺奇之,蔡邕誉之,天下士人争归附之。可见当时士人对朝廷的疏离已经不是个别的现象了。范滂临难时对他儿子说的一番话,尤其发人深思。他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注:《后汉书·党锢列传第571》,第2207页。)像范滂这样的士人,自己一生中躬行践履着儒家的道德伦理原则,可是在现实政治中,他们发现这种道德原则的价值失落了,他们拚力维护着这一道德原则的神圣性,换来的却是杀身之祸,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与迷茫之中。这充分证明,儒家的思想大厦,在汉末残破的政治基石上开始摇摇欲坠了。罗宗强先生指出:“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是附着在大一统政权上建立起来的;它的动摇,与大一统政权的动摇关系亦至为密切。”(注: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第2页。)腐败的朝政,使“士人对于朝廷的疏离意识加深了,他们把对于大一统政权和大一统思想的向心力,转向了重视自我”。(注: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第5页。)见解非常深刻。 对大一统思想的失望,必然导向对自身生命价值的探求;重视自我,必然就会重视自身的生命。东汉时,谶纬神学作为官方话语虽然仍然比较猖獗,但是一批优秀的思想家早已高举起了“无神论”的大纛。因此,人们对于生命和“形”、“神”关系的认识,已经比较清醒了。普通人士自不必说,就连曹操、曹丕等上层政治人物也在他们的诗文中表现出对生死的清醒认识。如曹操著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步出夏门行·龟虽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曹丕在写给王朗的信中也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疬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中华书局1959年标点本,第88页)曹植《赠白马王彪》:“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啫令心悲。”《箜篌引》:“惊风飘白日,光景弛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都表现出对生死问题的清醒态度。而汉末建安战乱频仍的时局和肆虐流行的瘟疫,更使士人深深认识到生命的脆弱与短暂。《古诗十九首》中那种对生命的热恋、对爱情的渴慕和苦吟,对死亡世界的莫大的恐惧,无不可以从此中找到答案。曹丕的“不朽说”之所以能够提出,社会根源庶几在此,只有对生命的短暂性有深刻的体悟,才会如此渴望生命的不朽;只有深深的热爱着这短暂的生命,才会苦苦的寻求延长自己内在生命的途径。 腐败的朝政使士人对朝廷的亲附感趋向淡漠,其自然结果就是士人的自重。这种自重,不仅仅表现为道德的自我修持,而且还表现为对仪容风貌的品鉴,以及对个人生活的追求。所有这些,都标志着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汉末建安动荡的时局和生灵涂炭的惨状,更加强了这种生命意识的觉醒。而生命意识的觉醒,是与对美的崇尚和追求同步进行的。 东汉末年的仲长统,是一个倦于仕进的士人。他认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扬名耳,而名不长存,人生易灭”。于是,他这样陈述其生活理想: 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币,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亨(笔者注:当为“烹”)羔豚以奉之。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笔者注:当为“风”)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安神闺房,思弹南风之雅操,以清商之妙曲。消摇一世这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注:《后汉书·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第39》,第16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