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上学期(2001年2-7月),我为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开设“明清散文研究”专题课,北京的一家出版社希望出版讲课稿,于是请学生做了录音整理,然后再由我剪裁成文。这回提供的《文人的生计与幽韵——陈继儒的为人与为文》,便是其中的一章。因出版社希望呈现课堂活跃的气氛,保留原先的闲文与穿插,不做过多的修整,故显得不够严谨与丰腴。再加上课堂讲授不同于个人著述,不能不更多考虑听众的接受能力,往往是清晰有余,而深入与厚实不足。但借助明清十五家(归有光、李贽、陈继儒、袁宏道、王思任、徐弘祖、刘侗、张岱、傅山、黄宗羲、顾炎武、全祖望、姚鼐、汪中、龚自珍)文章,呈现三百年间(16世纪中叶至19世纪中叶)中国散文发展的大致脉络,并引起学生对这一古老文体的兴趣,是本课程的主要目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乃最常见、地位最显赫、边界最模糊,因而也最不容易界定并准确描述的文体。曾经风光八面的古典散文,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急剧衰落,只是由于三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的两次崛起,方才让我们注意到其生命力远未衰竭。相对于诗歌、戏剧、小说,散文之不受学界重视,既有今人文类等级观念的偏颇,也受中外理论资源的限制。到目前为止,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古典诗歌的理论阐释,前景相当开阔;而散文的研究,则仍处在体会与感悟阶段。这也是我跨越边界,为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开设明清散文课程的缘故。在我看来,千古文脉并未完全断绝,其中的沉浮与曲折,值得认真探究。 选择明清散文,而不是面貌较为清晰的秦汉、六朝或唐宋文章,基于我的个人趣味,但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五四新文化人的印记。因强调个性解放而表彰独抒性灵,因批判理学与礼教而排斥桐城文章,因痛恨八股而欣赏小品等,这些五四新文化遗产今日仍在发挥作用。但三十年代周氏兄弟等关于晚明文章的争论,起码让我们对明清之文的复杂性有较为清醒的了解。而今日学界对晚明文人的做派及文章,尤其是对清代堂堂正正的学者之文的理解,已经明显超越五四新文化人的阐释框架。 至于讲述时倾向于针对具体对象,夹叙夹议,而不是预先建立理论框架,然后展开所谓的宏大叙事,乃是有感于当代中国文学教育的流弊。百年西学东渐,“文学史”成为大学中文系的主干课程,学生们记得一大堆思潮流派以及作家作品,惟独缺乏自家的感受与体会。“不读书而好求甚解”,几成中文系学生的通病。尤其是才气横溢的北大学生(用王瑶先生的话说,有“才气”是好事情,但“横溢”就未免可惜了),喜欢高屋建瓴,指点江山,而不习惯含英咀华,更不擅长以小见大。于是,在教学中,我有意识地逆潮流而动,质疑世人建构体系的冲动,转而强调读书时的个人体味、研究中的问题意识,以及写作中的论证过程这些所谓的“细枝末节”。 考虑到学生们对明清散文普遍比较陌生,事先我编纂出版了包含长篇导读但不加注释的《中国散文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并指定每节课最低限度的研读篇目。讲授时,自然也就必须有所呼应。这一相对低级而且笨拙的教学方式,在以“方法”与“眼光”见长的北大课堂,也算“别开生面”。如此对症下药,虽不具普遍意义,但也隐约可以窥见当代中国文学教育问题之一斑——重理论阐发而轻个人体会,重历史描述而轻文本分析。我担心,长此以往,文学教育这一最具灵气与悟性的课堂,将变得像化学实验室一样严肃精确但枯燥无味。 在我看来,不只研究学术史,即便谈论明清散文,陈继儒也都是个无法绕过的重要人物。描述如此生气淋漓的人生与文章,似乎比我用简略的语言,粗线条地勾勒几百年间中国散文发展的脉络,要有趣得多。说实话,我更愿意从具体对象入手,步步为营,抽丝剥茧,将自家对明清散文的感觉与判断渗透其中。 李贽(1527-1602)和陈继儒(1558-1639)相差三十年,是紧相衔接的两代人。这两人,在当时以及后世,都被作为晚明小品的代表。一个李贽,一个陈继儒,恰好代表了晚明小品的两个极端。所以,放在一起来讨论,特别合适。 从晚明开始,如果谈小品,经常会李、陈对举。一定要说其间的分别,我愿意说一个是讲禅悦的斗士——李贽的反道学,有王学左派的背景,也有从佛学里发展出来的表达方式;一个是言悠闲的山人。都是对时下平庸的反叛,可二人的生活处境和发展路向大不一样。恰好俩人都喜欢讲“异”,而且都有有关“异人”的议论,那就从这里说起。 一、异端与异人 表面看,所谓“异人”,不外异于常人。可李贽的标举“异人”,是相对于传统的“中行”而言的。也就是说,他把“异人”解读为不理会社会常规的英雄、豪杰、狂者、妖人等。所以,思想史或文学史家一般都会从“异端”这个角度来谈论李贽。在李贽看来,那种依违,那种乡愿,是最不可取的。所以,他的发言立意,都是用一种极端的姿态来对抗主流社会。当然,这与李贽读书时别具手眼,能在常人认定毋庸置疑处发问,大有关系。 在《焚书》里,有一篇《读书乐引》,说的是天幸生我手眼,使我读书的时候,能见到别人见不到的东西。古往今来,读书论世,有人能见到皮面,有人能见到体肤,有人能见到血脉,有人能见到筋骨,而他呢?能洞见五脏,深入骨髓。所以,他看到的东西,别人一般看不到。这就涉及上节课提到的《焚书·杂述》中专论“识力”的那一则。那篇文章里,再三提到他过人的“胆力”,确实是有自知之明。有他那种眼光的,天下不止一人;但有深邃的目光而且用激烈的口吻把它表达出来,这才是李贽的特点。所以,仅仅说他能洞察五脏六腑,这还不够;必须说,用淋漓尽致的语调,把这种“明察秋毫”准确无误地表现出来,不惜得罪天下人,甚至有点儿故意向天下人的常识挑战的味道,这才是我们所赞叹不已的李卓吾。正因如此,我们说他是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