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87(2002)02-0066-05 正如《红楼梦》后40回为他人补写一样,《金瓶梅》第53~57回也存在为他人所补的问题,然而对这五回的研究远不及《红楼梦》那样深入,讨论得还不够充分。假如这五回书是陋儒补入的,那么必然牵涉到由此而引起的一系列问题:这五回中有无原作者笔墨?补入者是一人抑或几人?原来故事梗概是怎样的?我们是否能恢复原五回的面貌等等,这些问题正是本文所要考察的。 一、原五回书之真伪 说《金瓶梅》第53~57回为赝作,始于万历末年的沈德符,他在《万历野获编》“《金瓶梅》”条中透露:“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沈德符的话是否可信,至少须从两个方面加以考察;一是沈德符与《金瓶梅》的关系,即他对此书了解的程度决定他的话的真实性程度,同时也要检验他有无作伪的可能;二是检验他的话是否与《词话》中的文字相合,能否在文本中得以证实。 沈德符是明人中最早读过并拥有《金瓶梅》手抄本全本的人,当时拥有《金瓶梅》手抄全本的王世贞、徐阶、刘承禧、袁小修等对此书全貌与流传过程皆未留下只言片语,惟有沈德符向后人透露了其中的秘密,且他的话来自其亲眼目睹的第一手材料,故而最具权威性。当然,不可否认,《万历野获编》卷四“《金瓶梅》”条的那段文字,为推卸他刻书行世有伤风化的责任,也有自我遮掩之处。不过,关于《金瓶梅》这五回为人所改的话与刻书有伤风化会招来世人唾骂毫无关系,所以他不必作伪。他说“遍觅不得”,足见在当时流传的手抄全本就缺这五回,而且沈德符为了填空补缺,四处寻觅,花了不少时间和气力。当他在刻本中突然发现了这五回,一读竟不是那么回事,惊喜顿时变为失望,这种感受应是真实可信的。 接下来,我们需进一步考察《金瓶梅》文本与沈德符所说的内容是否相符。进行这步工作首先需有一个可靠的版本,好在目前见到的几种《词话》本没有多少出入,它们依据的是同一底本。这样一来,现有的《词话》本便可成为我们辨别第53~57回真伪的可信的依据了。 现在我们见到的《新刻金瓶梅词话》第53~57回的问题真不少,不但与沈德符所言相合,而且也有沈德符尚未提及之处。其可疑处粗略说来有以下五个方面: (一)主要人物性格变了。西门庆虽说是位市井小人物,然在交男友上眼界甚高,在“十兄弟”面前,他总有居高临下之概,只对应伯爵格外亲厚,即使在与妓女做爱时(如与李桂姐、郑爱月)应伯爵闯入捣乱,西门庆也不发火,至多骂句“怪狗才”就完了。然而对其他几位“兄弟”,便换了付面孔,乃至拒之门外(如对白来闯),但凡在酒席上相会,从不失兄长之尊,从未与他们一同打骂取笑过。但到第54回郊外会友,西门庆一失往日尊严,与白来闯、常时节一伙不分大小尊卑,犹似一群孩儿嬉戏。这种描写与西门庆的性格及其同十兄弟的关系大相径庭。 应伯爵是位马屁精、巧鹦鹉,在西门庆面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趣味横生,逗得大家很开心,这也是西门庆所以格外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西门庆骂他是“诌断了肠子的狗才”,就连砖厂的主管薛内相也妮称他为“快说笑的应先儿”。他像戏剧中的小丑,一旦出场,故事就活了起来,就涌起趣味波澜。然而在第53~57几回书中,这个应花子如同死了一般,不是在西门庆面前无话说,就是出语甚俗,寡淡无味,几乎无一句歇后语、土语,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儿。向来吝啬的常时节、白来创在这几回书中竟成了慷慨大方的义气汉子,第54回写常、白二人下棋,要赌东西,一个交出了“诗画白竹金扇”,值两三钱银子;一个“簇新的绣汗巾”,“也值许多”。后来常时节赢了,竟将赢的两件宝物大大方方地送给了金钏与吴银姐。这与小说第12回所写众人帮嫖丽春院时吃了还要偷的情节相比,岂非两种笔墨?足见这位补写者对笔下人物的性情并不甚了解,也未细加琢磨,只是一味依着自身的性情随手写来。 (二)语言变了,吴语替代了北语。尽管《金瓶梅》一书常采用外书文字,用语较为复杂,然而书中的叙述语言、人物语言所表现的风格大体是一致的,属于山东西北运河一带的北方语言。我是河北人,读《金瓶梅》越读越感亲切,那种北方土话说得可意、畅快得很,那种生活风俗也如亲身经历一般。小说第52回写西门庆与应、谢二人吃浇卤面儿,几样小菜,“一大碗猪肉卤”,读着直流口水。然而读到第54回,便磕磕巴巴,甚觉别扭。什么“多顽顽也得”、“不知甚得来”、“可着甚得来”、“不如着入已的”、“看看区区叨胜了”等等,不知所云。我在上海、苏州学习过,一听便知为那一带的话,北方绝天此语。至于市井小民早晨吃糕点喝茶,也是南方习惯。《金瓶梅》一书处处跳跃着北方的土语俗语,特别是潘金莲、应伯爵等人嘴上那些骂人话、调侃语带着泥土气、伴着唾沫星子扑面而来。然而细观这几回,那一股子辣味,冒着野气的歇后语,几乎不见了,第54回尤其如此。显然这位作者是南方人,或者说具体些是江浙一带人。 (三)生活空间、地域特色变了。一部《金瓶梅》除了后十几回写临清一带故事外,凡到清河县来的人,无有坐船的,都是自运河某一码头下船后,坐轿或骑“头口”来。至于城南30里处的管砖厂的刘太监庄上,皆是旱路,刘太监与西门庆来往甚多,无一次坐船,想必那里压根儿就无水路。小说第54回写应伯爵邀众人到刘太监庄上的花园玩耍,去时乘舡。“伯爵就把两个食盒,一坛酒,都央及玳安与各家人抬在河下,唤一只小舡,一齐下了,又唤一只空舡载人。众人逐一上舡,就摇到南门外30里有余。”这完全是作者的想象之词。再者,小说第56回,常时节请西门庆来到一酒店吃酒,小说描写那酒店:“只见小小茅檐儿,靠着一湾流水,门前绿树阴中露出酒望子来。”这“小桥流水人家”,这茅草房儿,多为南方农村的景致,非山东清河县县城之景,与一部书内清河县的房屋街道的风格搭配不起来。无疑作者将他熟悉的南方家乡的地域借助想象搬入《金瓶梅》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