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一个修辞的辞格,反讽为作家所熟知。不论是叙事还是陈述,许多作家无师自通地使用种种反讽,言在此而意在彼,表层的辞令后面寓有丰富的潜台词,并且使两者之间出现一种嘲弄式的反衬。反讽可以远溯至古希腊,这个术语源出于古希腊喜剧,最初指的是一个擅长动用潜台词击败对手的角色。也许,苏格拉底的著作是人们更为熟悉的实例——谁没有从那些精采的对话录之中领教过苏格拉底式的反讽呢? 不难发现,反讽的辞句包含了双重涵义。反讽的双重涵义相互独立,同时又相互颠复。反讽的表层涵义完整无缺,自成一格,但表层涵义的某种悖谬迫使人们重新品味,得到一个相反的结论。所以,D·C米克形容反讽“既有表面又有深度,既暧昧又透明,既使我们的注意力关注形式层次,又引导它投向内容层次。”简言之,“反讽诗既意味什么,又是什么”。①反讽的语式中,赞美背后隐藏了讥刺,颂扬应当解读为挖苦,佩服或者恭维的言辞表示了莫大的轻蔑。 在言语反讽那里,人们再度清晰地看到了作家与叙事人的区分。作家通过反讽设置一个与他本义相反的叙事人。叙事人传述了表层涵义,但叙事人具有明显的虚伪标志,令人难以相信;于是,人们越过了叙事人,沿着一个相反的方向看到了作家所欲表现的潜台词。 反讽的重新活跃显然和文化氛围的改善有关。这种修辞遇到了相宜的气候和温度。八十年代或者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有了足够的气度可以坦然容纳一些带刺的植物。另一方面,这个时期汉语的一次重大的新陈代谢为反讽制造了更多的素材。许许多多时髦于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辞令骤然丧失了光泽。由于矫饰和虚伪,这些政治辞令如同干枯的塑料花,人们逐一地将它们列出了日常会话。如果文学话语有意征用这些辞令,讥刺之意往往溢于言表,诚然,即便在今天,政治话语与日常会话之间的尴尬隔阂依旧是个反讽之源。在家庭餐桌上一本正经地动用社论言辞,周围的人常常会忍俊不禁。这表明了民间与官方二者之间价值体系的差距。尽管许多人已经习惯地生存于几套不同的语言系统之中,默然地承受了大会报告、宴席上面的打趣与夫妻对话之间的矛盾,但是,对于文学说来,这些语言系统与语境之间的误置将会导致反讽。 语言学范畴之内,特定的历史时期亦即一种语境。如果将这个历史时期的流行用语植入另一个语境,反讽可能即刻诞生。这是一个来自《名医梁有志传奇》的例子: ……又有人说梁有志的进步恐怕还只能算是一些表面现象,从本质上看他的问题不少。再说,他的进步里包含着不纯正的动机。不能只看给暖瓶灌开水。同样的暖瓶同样的水,有些人这样灌水的动机是无产阶级的,另一些人这样灌水的动机是非无产阶级的。 所以梁有志终于没有进步。 任何经历过六、七十年代文化氛围的人都了解,将“灌水”视为阶级行为丝毫不显得反常。事实上,这种叙事仅仅在八十年代的小说之中方才出现了反讽意味。历史的演变同时催成了修辞的演变。在我看来,文化氛围、语境与反讽之间的关系是这一辞格背后最为有趣的一面。 《名医梁有志传奇》是王蒙的得意之作。显然,人们有理由挑选王蒙作为反讽使用的一个范例,王蒙无疑是一个驾驭语言的能手。王蒙的小说语言滔滔汹涌,一泻如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不以精致见长,但愿气势取胜。在王蒙式的调侃、幽默和俏皮之中,反讽是他得心应手的修辞之一。无论是《说客盈门》、《冬天的话题》、《莫须有事件》还是《风息浪止》、《名医梁有志传奇》、《一嚏千娇》、《活动变人形》,反讽让王蒙的一批小说时时闪烁出刺人的锋芒。什么使王蒙的反讽产生表层涵义和潜台词的相互脱离?这里,人们看到大量的过时的政治辞令与叙事语境之间的不协调。这样的不协调成了王蒙式反讽的主要结构。 王蒙对于反讽的爱好无疑和个人天性有关。他的智慧和诙谐均可视为反讽的必要条件。尽管如此,我更为兴趣的却是问题的另一面:王蒙如何从《青春万岁》那种不无稚嫩的激情转换成如此辛辣的笔墨?严峻的社会环境对他这方面的天性产生了何种影响?王蒙曾经反省说,过份的激情甚至妨碍了从容不迫的客观叙事。②当然,熟知王蒙经历的人都知道,巨大的打击将他的激情兑换成了智慧。王蒙之所以能闯过这一场打击,最终是因为打击所赖以执行的政治辞令逐一过期失效。可以想象,亲身体验让王蒙异常透彻地识别隐藏在这些政治辞令后面的骗局,以至于他可能在另一个环境里娴熟地复制这些骗局的小号模型。当然,这种复制即是通过反讽予以暴露。或许,我还可以猜测:这种反讽是否隐含了对昔日过份激情的某种自嘲? 如同D·C米克总结的那样,反讽通常包含了喜剧因素。不过,王蒙的反讽多少有些沉重。如果再选一个擅长反讽的作家与王蒙相映成趣,那么,我必定要提到王朔。王朔同样对自己的语言充满自信。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进入写作状态之后,词儿噌噌地往上冒”。③显然,王朔的叙事语言赢得了不少掌声,甚至可以略为夸张地说,王朔小说的成功仅仅是语言的成功——王朔的多数故事平庸无奇。总结王朔的语言魅力时,众多批评家见仁见智,王朔本人倾向于认可“新京味”一说。按照他的解释,“新京味”貌似口语,但又不同于北京胡同里的语言。人们首先从王朔的用语之中察觉某种不正经,某种嘻皮笑脸的调侃;然而在另一方面,人们的笑声又无法象享受幽默一样自然欢畅——王朔的调侃之中有着某些硌人的东西。这时,人们同样想到了反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