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嵘《诗品》序文与诗评,是其诗论的两个有机组成部分。尤其是《诗品》上、中、下三卷之首的序文,集中表述其诗歌理论,是钟嵘诗论精华所在。《诗品》序文与诗评,历来存在的疑难问题不少,乃钟嵘《诗品》研究的重要课题。本文从序文形式与序文内容两方面,就《诗品上·序》的疑难问题试加辨说。 一 《诗品》对汉魏至齐梁一百二十二位诗人(外加“古诗)的五言诗作品,逐个加以评论;尽管把诗人们分列在上、中、下三品,钟嵘说:“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尔。”三品之首,各有序文,各自成篇。钟嵘《诗品》序文分置上、中、下三品之首的特色,却历来缺乏“知者”。考察《诗品》序文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有助于我们对钟嵘诗论的深入探索,对古籍版本、古书序文形式沿革的研究,皆有裨益。 《诗品》上、中、下三卷(三品)之首的序文,言简意赅,既避免冗长,又论述详尽。《诗品上·序》内容要点有:(1)简论诗歌的产生及其对人类社会的意义。(2)追溯五言诗滥觞与发展的历史,点明建安、太康、元嘉三个时期的重要诗人。(3)指明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界说“三义”,诗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脱颖而出;提出“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的评诗标准。(4)论述诗歌与大自然、人类社会的密切关系:“感荡心灵”而后陈诗长歌以“展其义”、“骋其情”。(5)指出齐梁时诗风虽盛,却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6)有感于时人评诗,“喧议竞起,准的无依”,故而作《诗品》,“敢致流别”。《诗品中·序》内容要点有:(7)说明《诗品》评诗的体例。(8)阐明“吟咏情性”的诗歌,不能以用典为贵(“何贵于用事”),指出“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针砭齐梁间作诗“竞须新事”的风气,提倡诗歌作品“自然英旨”(天然、精粹、味美)。(9)有感于诸家“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故网罗古今五言诗,“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只是“三品升降”,并非定论,尚可商榷。《诗品下·序》内容要点如下:(10)曹(植)、刘(桢)、陆(机)、谢(灵运),诗文的通人天才,其“锐精研思”,却不曾有“宫商之辨、四声之论”。(11)“诗三百”入乐,不协调宫商五音就无法配合乐律;如今作诗既然不入乐,只要琅琅上口,可以咏唱,又何必在声律方面计较“宫商之辨”呢?曹植诸家的诗,都是“韵入歌唱”的作品,便是明证。(12)指责诗歌“宫商之辨”、“四声八病”说的倡导者们,“务为精密”,使诗歌作品多拘束禁忌,“伤其真美”。(13)提倡自然声律美(“真美”),即重视诗歌作品的吟诵,读起来清音浊音流畅、和谐上口就足够了,不必深究“四声八病”之类的所谓声律禁忌。(14)最后,列举五言诗之“警策者”,意在说明自古以来诗歌声律的“真美”,有如“珠泽”、“邓林”(桃林)。 综上所述,《诗品》序文内容实乃包括“总论”、“论诗歌创作”、“《诗品》撰述缘起”三大部分。“总论”内容:诗的产生及其意义;五言诗发展简史;评诗的标准;《诗品》评诗体例。这部分内容,在《诗品上·序》占去一半篇幅,只将“评诗体例”移至《诗品中·序》开头加以说明。“论诗歌创作”内容如下:“感荡心灵”而后陈诗长歌以“展其义”、“骋其情”;要发扬诗歌创作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斟酌运用(“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吟咏情性”的诗歌不以用典为贵,提倡“自然英旨”;齐梁间诗风虽盛,却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针砭“竞须新事”的风气;提倡诗歌创作的自然声律美(“真美”),反对“四声八病”说之类的声律禁忌。“论诗歌创作”这部分内容,是《诗品》序文重点,故在上、中、下三品诗评之首分别详加论述。从“感荡心灵”而后才有诗,谈到诗歌创作的“三义”,谈到诗歌作品“何贵于用事”。——分别在《诗品上·序》和《诗品中·序》论述。钟嵘在《诗品上·序》指出的“庸音杂体,各各为容”,当然包括他在《诗品中·序》所针砭的“竞须新事”。《诗品下·序》提倡诗歌作品的自然声律美,这与《诗品中·序》提倡的诗歌作品宜“自然英旨”的诗论主张相一致。钟嵘“论诗歌创作”的这部分内容,巧妙地分置在上、中、下三品之首的序文而论述之。“《诗品》撰述缘起”这部分内容,则分置在《诗品上·序》和《诗品中·序》末尾述之:一述时人评诗,“准的无依”;二述诸家“志录”,不曾评论作家作品的优劣品第。二者都是钟嵘撰述《诗品》的缘由,如此分述使得“撰述缘起”更为醒目! 立足《诗品》文本认真辨读,由上剖析考察可知,序文分置上、中、下三品之首,当为《诗品》古本旧式。《诗品》现存几种古早的本子有:宋章如愚辑的类书《山堂先生群书考索》本,现存元延祐庚申(1320年)圆沙书院刊本;宋类书《陈学士吟窗杂录》本,现存明钞本和明刊本;明正德元年(1506年)退翁书院钞本;明正德丁丑(1517年)《顾氏文房小说》刊本。后三种版本《诗品》序文,均标明“诗品上”、“诗品中”,“诗品下”。《陈学士吟窗杂录》本的撰者陈应行是南宋状元;宋光宗赵惇绍熙年间(1190-1194)的这部类书所依据的原本,当是《诗品》宋版本旧式。《山堂先生群书考索》卷之二十二所录的《诗品序》,实为《诗品上序》,细考便可知。该类书在上品序文之后,紧接着刊刻“古诗”诗评正文,可见序文开头的“梁征远记室参军钟嵘诗品序曰”,实脱“上”字。后人误以为“诗品序曰”是《诗品》的“总序”。吕德申著《钟嵘诗品校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4月第1版,2000年10月第2版)用《山堂先生群书考索》为底本,就把《诗品上·序》视为“总序”,并注释云:“在考索本中,这是作为全书的总序,同本传。中品、下品、另有序。此格式与其他各本均不同。退翁本、顾氏本、吟窗本等均以本篇为上品序。中品序、下品序与考索本同。”他在上品首则诗评“古诗”之前,添补“诗品上”三个字,并加注云:“元延祐庚申圆沙书院《山堂先生群书考索》本原脱此三字,据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慎独斋本补。”可见,早在大多钞本和刊本均作“诗品上序”的明代,已有个别本子误为“全书的总序”。曹旭《诗品集注》误同吕著《校释》。或以为考索本的“总序”与《梁书·钟嵘传》的记载相同。细考《梁书·列传第四十三·文学上》有关钟嵘的传记原文,可知《梁书》并不录“诗品中”和“诗品下”序。其云:“嵘尝品古今五言诗,论其优劣,名为诗评。其序曰:……”所录仅诗品上序文。史书传记“节录”的体例。《梁书》即有例证。譬如同书《列传第四十四·文学下》有关刘勰的传记原文,其云:“初,勰撰文心雕龙五十篇,论古今文体,引而次之。其序曰:……”所录《文心雕龙·序志》全文篇幅不及钟嵘《诗品上·序》之长,结果连《序志》末尾的“赞曰”八句都被删节不录。由此可见,以《诗品》考索本的所谓“全书的总序”,“同本传”(即与《梁书·钟嵘传》相同),是不足为训的。清代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把序文合成一篇,作为《诗品》全书总序。此后,钟嵘《诗品》序文变成“总论”形式(今本或把“总序”改刊为“总论”),更非钟嵘《诗品》序文格式原貌。